八月立秋，宣告炎炎夏日的结束。

小区楼下窸窸窣窣传来孩童的嬉闹声，秋日的斜阳毫不留情地洒在仍在睡梦中的人儿身上，几声清亮的鸟叫彻底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我钻出被窝，迷迷瞪瞪地挤弄着眼睛，向来关得严密的窗帘此时半敞开来，一尊“石像”双臂环膝坐在寒凉的地板上，偏头望着窗外。

我被子不离身，摇摇晃晃坐了起来，静静注视窗边的她……

化为第二尊“石像”。

十分钟，整整十分钟，她连脖子都没动一下。

我耐不住性子，实在好奇她在看什么，又不想出声打扰她，于是爬出被窝，轻手轻脚地靠近。

她终于有所察觉，仰起头看我，浅浅一笑。

我靠着她腿边坐下，盘起腿望向窗外，试图窥看到些许她眼里的风景。

泛黄的树叶，随着阵阵清风袭来，簌簌落下。

楼下有位大爷清闲地陪着的孙儿玩，小孩抱着皮球往前跑，大爷忙朝他招手，估摸着是在喊他：慢些跑，别摔着。

下一秒就摔了。

我不禁失笑，正要同喻岚分享，肩膀忽地一沉，一件厚厚的毛呢大衣搭在了上面。

“小心着凉。”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去拿的衣服，我扯着她坐下，问道：“你刚才看了那么久，在看什么呢？”

“只是觉得好像每到这个季节，路上的人就多了起来。”她温声说着，指尖穿过我的发丝，一点点捋平那些不安分的头发。

“ '轻寒正是可人天'嘛，不冷不热的温度最适合出门了。”

“嗯。”

她的视线转向窗外，一瞬不瞬地盯着某处。

我顺着望去。

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她到底在看什么了。

我想，我们有着同样的想法。

我探出身子，挡在她身前，冁然笑道：“喻岚，我们一起出门吧。”

她眼里闪过一抹亮色，继而顿了一下，又沉了下去，“可是我……”

我用食指抵住她的唇，眉头微挑，轻声道：“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

***

惠宜镇背靠山林，在这里长大的孩子们，无一不会爬树。有顽皮的孩子爬到别人家的果树上摘果子吃，路过的人看到了还会戏称为“小野猴”。

原先镇子里的平房几乎都翻修为层层叠起的小楼，很少再见到有谁种果树了。

我牵着喻岚踩在新修的柏油路上，这里十五年前还只是一条窄窄的人行石道，两边是水渠，再远些是菜田。

“喻岚你知道吗？十四年前我在这摔了一跤，摔得身上全是泥，特别疼！”

疼到我以为，我再也站不起来了。

帽兜下，她墨黑的眼眸闪了闪，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阵，牵我手的力道变得紧了些，

“我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

我狐疑了一下，转念一想，这或许是她安慰人方式？

走过了这条道，眼前便是我常来的那座山林，我驾轻就熟地跑在前面带路。

距离上次来，已然有大半年，这回上山的石阶修宽了不少，我背着包一步跨两阶。

身后传来担忧的话语，“慢点走，别又摔了。”

说来也奇怪，跟她在一起后，我反倒成了幼稚的那个，现在连上个楼梯都要让她“操心”。

等等……她说“又”？

我顿住脚步，脑子里划过好几个瞬间，那些曾经看似合理的碎片，渐渐拼凑出一个荒谬的猜想。

一个，我从未想过的答案。

喻岚追上我的步伐，来到我身旁，顺手取下我肩上的包挎到自己身上，冰凉的掌心轻柔地摩挲着我的后脊，

“要休息会吗？”

我偏头瞧去，宽大的帽兜和口罩近乎遮住了她全部的脸，只剩一双倒映着我模样的眸子露在外面。

“我们是不是早就见过？”我蓦地问道。

她愣了一下，“是。”

“什么时候？”

“十四年前。”

听到这个年数，我的大脑恍惚有些缺氧，猛吸了一口气 ，质问道：“我不问你，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

“你很在乎这件事吗？”她肉眼可见地无措起来，想拉住我的手，伸到半路又讪讪收回，

“我、我不确定你想不想被人知道那些过去，你也从来没有提起过，所以我才没有说……”

怎么会不在乎呢？

十四年……

不是十四天，也不是十四个月，是整整十四年！

她什么都知道，所以才会对我说那些话。

她什么都知道，却顾及我的感受，只字不提。

我抬手弹了下她的额头，带着一丝嗔意道：“闷葫芦，真能憋！”

说完，我大步流星往上走，头也不回一下。

“清欢——小心些！”

“有你在我身后，我怕什么？”

有你在，那些往事早就不值一提了。

自从我离开了惠宜镇，这里每年都在发生转变，唯独这颗树冠宽大的玉兰花树，它一直留在这里。

我往树旁铺了一张野餐布，用背包压住一角，同喻岚并肩而坐。

这里的风景真的很美，虽然玉兰花树已经过了绽放的季节，但山林里的树仍旧郁郁葱葱的，仿佛永不会枯萎。

“你偷偷看了我十四年？”

“嗯。”

“好看吗？”

“好看。”

“你打扮得这么严实，再配上你这段话，总感觉……”我侧过脸，捂住胸口，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我、我本来就一直在这，是你自己闯进来的……”

“好好——知道你最冰清玉洁了～”

她慌张无措的模样，最可爱。

“喻岚。”我轻轻唤她一声，眼前的薄云挂在蔚蓝的天空上缓缓飘移。

我靠上她的肩，隔着衣物感受熟悉的寒凉，有一下没一下的捏着她的手心说道：“关于你，我想了解更多……我想知道在我还不认识你的那些年，你都在想什么。”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四月，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她一一细数，全盘向我道来，我惊叹她的记忆力，又无比心疼她。

那些我没有出现的时日里，她是不是也曾这样一遍一遍地回想着，

[我好想你……]

才会在我第一次感受到她的存在时，急迫渴望着我的回应。

她多会隐忍啊，十四年的等待，只吐露一句，我好想你。

我敷衍的一句回应，她如获至宝。

“喻岚，你真的很笨。”

她无言的关注、安静的聆听，我都知晓了。

那个年少的我，一定也听见了。

我从包里拿出一袋核桃肉桂卷，塞到她手里，“我之前说过，下次来会给你也带一份吃的，现在兑现了。”

“我想再贪心一点……”她轻柔地勾起我的小拇指，眼里恍似有片湖泊，名为“缱绻”的浮萍，微微荡漾，

“许清欢，你愿意和我共度余生吗？”

“果然是笨蛋……”我眼里含笑，抬手将她额前的发丝捋到耳后，在她眉心轻轻落下一吻，“我当然愿意。”

余晖渐进染红碧蓝的天，远方的山尖尖遮住一角残阳。

如果，是“林”和“夕”构建成“梦”，

如果，我脚下的山林、眼前的夕阳，即是“梦”的话，

那么，我想……

我，做了个“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