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个雨天……”
少女娓娓道来,嗓音缓缓轻柔,少年安静聆听着,默然不语。
…………
“快!找到他们了!在那边!”
“站住!别跑!案子有转机!你别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你还年轻!不要把自己逼入死路!停下!”
追逐声渐渐逼近,她又道:
“傅林深,你听到了吗?”
黎明时刻,天色呈现出一种将亮未亮的深蓝,微弱的日光似细细雨幕笼罩大地,依稀照亮了这座沉默的山。
十几个人在葱葱密林中穿行奔跑,影影绰绰,宛如深海之中渺小的游鱼。
不多时,朝阳破开沉重的叠叠云雾,一缕温暖的亮光于其中落下,不偏不倚照在站立在悬崖边的少年们身上。
天光笼罩之下,隔开出一道明显的黑白界限。
晨风习习,微凉清爽,抚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衣角鬓发,忽而,强有力的子弹从黑色枪膛中猛地射出,气流短暂乱了一瞬。
画面凝滞,万籁无声,仿若一切都尘埃落定,归于平静。
而在众人坚定的、慌乱的、平和的、悲伤的目光下,那颗残留着硝烟,象征死亡与离别的子弹仍在前行。
无法停下,无法回头。
“砰————”
一声惊雷乍响,沈思郁惊醒。
她倏地睁开眼睛,一双占据了眼眶大半的瞳孔黑得透亮,像是汩汩溪流里让岁月打磨得溜圆的鹅卵石,没有困意,也没有任何其它情绪。
她睡眠浅,在雨倾盆砸落时就处于一种模糊的半醒状态,乍起的雷声将她彻底从粘稠混沌的梦境边缘唤醒。
木窗朝外大开,在狂风暴雨席卷下犹如落入蛛网的蝶,胡乱挣扎着扑动翅膀想要逃离,风大声呼啸,毫不客气登堂入室,将沈思郁放在书桌上的小说胡乱翻阅一通,丢到了地上。
少女蜷缩起瘦弱的身体缩进被窝里闭上双眼,似乎并不想管这场风暴正在肆虐自己的卧室。
砰砰——
没人管的木窗像是在宣泄不满,一次又一次用力砸向外面墙壁,风也更加肆无忌惮,联合着骤雨奏响宛如世界末日来临般的悲烈乐章。
终于,沈思郁掀开被子下床,面无表情走到窗边探出身,把啪啪作响“自残”的窗合拢,再用带子系好。
扰人的风雨被隔绝在外,却依旧孜孜不倦敲打着破旧木窗,天空黑暗阴沉,一道紫色电流默然亮起,紧接着蔓延出数条蜿蜒脉络。
轰隆——
雷声再次响彻云霄。
随之而来的白光透过碎花窗棂洒在少女侧脸上——瘦削、苍白,了无生气,如同一具呆板的木偶。
不过即便只有侧脸,也能看出来她很漂亮。
眼似柳叶,头圆尾细,睫羽长而翘,特别是眼尾那一簇,浓黑异常,为少女添了一丝鬼魅妖冶的气质,鼻梁宛如锋利刀刃一削而成,笔直高挺,往下则是很好看的花瓣唇,没什么血色,犹如枯萎的粉色桔梗。
如瀑般的乌黑长发上散落着点点雨滴,她干脆脱下睡衣随意擦了擦被淋湿的脑袋和手臂,而后躲进了被窝。
夜色浓稠似滴墨,冷空气充斥房间,沈思郁佝偻起身子抱住自己的双膝。
快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
快睡觉吧。
可越是这样想,越是睡不着,大脑开始不受控制。
血,满地的血,鲜红的血,快要将她淹没的血。
“哈哈哈哈哈哈————”扭曲的笑声从四面八方而来,强硬地灌入耳中。
钝刀重重落下,身体四分五裂。
“好疼啊!好疼!放过我!求求你们了!”凄惨求饶声响起。
咕噜咕噜——锅里残肢开始散发出恶心的肉香。
“啊啊啊——!不要!停下!不要!”撕心裂肺的哭喊……
少女紧紧地抱住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被窝里。
噩梦与黑夜不停缠绕,化作一条巨蛇盘踞压在那具纤弱的身体上,让她感到无法呼吸。
一夜难眠。
翌日,清晨雨势渐息,却丝毫没有放晴的趋势,大片乌云聚集在城市上空,看起来随时都会有一场暴雨。
沈思郁穿着一件纯白短袖,外搭灰色开衫外套,下/身是修身的浅蓝色牛仔裤,鞋子则是很普通的白色帆布鞋。
一张没什么精神的脸隐没在宽大的外套帽檐下,粗黑的麻花辫垂在左胸前,发尾略显毛躁。
打扮简单清爽,只是浑身纠缠着一股不符合她这个年龄的死寂漠然。
早上六点,街头行人寥寥,路灯上了年头,光源熹微,沈思郁垂头看着坑坑洼洼的路面,一蹦,跳进了橙黄的微弱光晕中。
像是提前坠入了黄昏时分。
她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路灯不知何时统一熄灭,厚重云层似乎散开了些,天色渐明。
身旁的建筑物慢慢变得稀少,七零八落横在田间地头,空气清新了许多,不再带有市区里浮躁难闻的味道。
苍南山,因地处南边而得此名,地势不高,离城区几公里远,是苍榆这座山城中在平凡不过的一座。
人迹罕至,每一处都透露着最原始的孤寂。
沈思郁沿着泥泞山路往上,没用多久便到了顶端。
鞋底裹满泥土,有些难走,沈思郁走到一旁的草地上左右碾了碾。
见泥蹭得差不多了,她抬头继续向前。
到了,墓地。
说是墓,其实不过是几块破石头垒起来的石堆。
甚至没有一个碑标注。
经过昨天的风雨,这座简陋的墓看起来更加可怜,摇摇欲坠。
沈思郁蹲下,重新摆弄了一下那些石头,随后从兜里掏出一个不大的纸盒和两根猫条。
“我是不是好久没来看你了?”她边说边把猫条挤进纸盒里,“有三个多月了吧。”
“开学了,没时间,晚自习从十点改到十点半了。”
“要是你还活着的话,我晚上这么晚回来你肯定会围着我一直叫。”
少女对着小小的石墓喋喋不休,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变化。
倏忽,不远处传来动静。
有人。
沈思郁警觉,侧目望向声音来源处——左侧方的芦苇丛。
是位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少年,手中拿着一把蓝色格子伞,体型极其单薄,黑衣黑裤像是直接晕染在白色画纸上的墨,凉风一吹,显得空荡荡的,仿佛布料之下是没有实质的虚无。
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清秀白净,深邃的眉眼间流转着浅淡的疑惑和若有若无的打量。
伫立在即将枯萎的旱芦苇旁,似笑非笑,活像是留恋人间不肯离去的森森鬼影。
两人的目光对上片刻,又各自错开。
沈思郁拧眉,敛下目光扯了扯帽子,将自己缩进“安全区”里。
这里怎么会有人来?
女性的本能让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她抓住一块石头,竖起耳朵留意对方的动静。
脚步声响起并逐渐靠拢,沈思郁拿石头的手缓慢收紧。
下山的路只有一条,那人径直掠过了她。
呼——沈思郁叹了口气,缩起的肩膀放松下来。
直到听不见脚步声,沈思郁抬腕瞧了一眼机械手表——十点四十四。
出来这么久了?
十一点再回去吧。
风挟裹凉意掠过山头,植物们惬意地轻轻摇晃,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乌云再次聚集合拢将悬挂高空的太阳遮蔽,天地之间骤然黯淡,淅淅沥沥的雨紧随其后。
黯淡的空白被雨幕填满,沈思郁仍旧蹲在石墓前,像是画满虚线的草稿纸上被撕去的小小一角,她仰头闭起双眼,绵密水滴落在脸上,触感冰凉。
她感受到自己的体温正在被一点一点抽离。
忽然间,眼中的漆黑加深,这场雨停止。
沈思郁抬起眼睫,一片深浅不一的蓝格代替了天空。
是他?
“下雨了。”身后的少年开口,嗓音如山涧空谷,泠泠清润,幽幽飘入沈思郁耳中,“我看你没有带伞,拿着吧。”
沈思郁警惕,猛地回头,只见对方右手撑着倾斜的伞,左手按在膝盖上微微弯腰,和她隔着一段距离。
一个在伞内,一个站伞外。
少女面色冷静,看不出任何情绪,深色瞳孔倒映着少年等待的身影。
啪嗒啪嗒——雨砸落,似有加大的趋势。
他想干什么?
沈思郁起身想防备,却因为蹲太久的缘故眼前阵阵发黑,她趔趄两步稳住自己,只能垂头扶眼等脑海中的嗡鸣声过去。
“你还好吗?”少年向前一步,距离拉近,伞得以遮蔽住他们两人。
沈思郁启唇,声音融入雨中,细微,“没事,蹲久了头有些晕。”
对方没再回答,默默撑着伞。
十几秒后她缓过来,两道包含着不同情绪的视线再次对上。
伞内的气氛有些尴尬,少年神色略显慌乱,不自在地摸摸头发,主动道:
“雨应该会越下越大,把伞拿着吧,不用还我。”
沈思郁抱紧双臂缩了缩肩膀,没接那把伞,眉凝不展,反问,“那你呢?”
“嗯?”少年蹙眉,而后弯唇露出浅浅的笑,左手扯出帽子往头上一戴,“我有帽子,淋不着。”
“我也有。”沈思郁淡淡道,“谢谢,不用了。”
“我穿的冲锋衣这点儿雨淋不透。”对方又说,“你衣服是棉的,要不了多久就打湿完了。”
“拿着吧,反正我家很近跑两步就到了。”
他把伞递近,沈思郁目光移动,少年的指骨修长,每一寸都有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净白如玉的肌肤下蛰伏着隐约的青色纹路,蔓延到关节处又泛了粉。
沈思郁睫羽扑动一霎,犹豫片刻缓缓伸手握住了伞柄。
一小一大的两只手一上一下,不过厘米的距离,或许是男孩体温要高些,从他身上散发出的热气触碰到沈思郁,恍惚间,有种被灼烧到的错觉。
“谢…谢。”她低低回应。
“不用。”少年松手,暖源陡然消失,“那我先走了,你注意安全。”
“嗯。”
他转身进入朦胧细雨中,山间水汽氤氲,沈思郁望着那道修长黑影逐渐模糊,不自觉摩挲着刚才拿伞的那只手。
好久不曾出现的太阳忍受不了终日被掩蔽,驱散开连绵阴云,开始尽情释放自己,转瞬,天光大亮,世界明朗。
只是雨还是固执地不肯停歇。
暖阳洒在沈思郁身上,她放下伞,扯出帽子里的绳带把伞固定在墓前,随后也没入了那片朦胧里。
慢慢悠悠回到家,客厅还是和出门时一样昏暗寂静。
她走进卧室打开灯脱下湿透的外套重新换了一件衣服,接着推开紧闭的木窗,打算透透气。
而对面那扇十多年来都未曾打开过的窗前此刻正站立着一位少年。
他穿着松垮的白色短袖,脑袋上搭着一条灰毛巾。
风于遥远天际而来,吹乱了沈思郁散落的头发,她眯起眼,黑眸中泛起一点意味不明的涟漪。
又是他?
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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