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让少旗主在同窗面前很得了一阵脸。
一般旗主儿女出行都由腿脚快的奴隶背,为了炫耀这个新得的白发奴隶,少旗主刻意骑了十几天的马。
外书童不像伺候笔墨的内书童那般舒适,最重要的用处就是跪在地上当马凳,以便主人上下马。
少旗主使用“马凳”时偏爱踩尘的头发,弄脏那些洁白柔软的发丝能给他带来莫大的乐趣。黑发奴隶的头发弄脏了,可没这么明显。
过了些时日,少旗主玩腻了这招,又从尘身上寻摸到些新乐子,他发现无论他下手有多重,第二日过来,尘身上都没有伤口。
为了探究尘自愈的底线,他尝试过拳打脚踢、用刀割、用铁烙,似乎都可以在三天之内愈合。
尘也终于明白,他在父亲死那天向神祈求的,治愈伤痛的力量,并不能让他变得更强大,只会让他伤得更多更痛。
尘疼得睡不着,饥肠辘辘地躺在少旗主房外的地上,冰冷潮湿,让他手臂上的烙印痒痒的。
他觉得肚子里有一团火在烧,他太饿了,手臂被烫熟的部分似乎传来了肉香,他咽了咽口水。
要是不痛就好了,他就能把自己吃掉了。
这样想着,他的疼痛似乎慢慢减轻,他也终于可以渐入梦乡。
第二天醒来,手臂不但恢复如初,还一点痛痒都没有,尘不由欣喜,随即反应过来,他将面对的只会是更重的虐待。
少旗主果然很惊讶和满意尘的恢复速度,他这次没有把目光放在尘的四肢上,而是看向尘的眼睛。
纵然对方是奴隶,少旗主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双极漂亮的眼睛,比他见过所有离部修仙者的都要鲜红明快。
如果这双眼睛作为他的装饰品就更好了。
“听说你爹是挖眼睛死的?”
尘低下眉眼,不敢露出半点红光:“大学者赐予了家父成为法器的机会,感谢太古永生之神。”
“哈哈那就是了,让我猜猜,你被挖了眼睛是会跟你那个法器爹一样死掉,还是能长出对新的来。”
少旗主扼住尘的下颚迫使其抬头,手指扣住眼眶,极其缓慢地加大力度,企图一点一点将尘的眼球挤出来。
尘求助地望向在旁站立的内书童,看在他们同为奴隶的份上,或许能劝阻两句。
可内书童只是在旁站着,面上有种诡异地兴奋,不知是因暴虐而兴奋,还是因受虐的不是他而兴奋。
尘收回视线,欲闭眼而不能:“少爷,明日还要上学,万一夫子检查教具,您不好交代。”
外书童自然算教具之列,要是没了眼睛就是不珍惜教具,会被夫子说教的。
少旗主听后讪讪作罢:“叫你多话,滚去院子扇自个儿一百个巴掌,边扇边背府规,要院子里所有人都听得见。”
“是……少爷。”
尘退出房门,熟练地跪在院内。
虽然扇巴掌背府规比其他刑罚要轻松很多,但尘最厌恶这个,他畏惧院内那些来来往往的目光。
他麻木地背着府规,府里有人教过他怎么把巴掌扇得又响又轻,他今天没有用那种手法。
可他还是感受不到痛,仿佛世界与他隔着一层透明屏障。
他看到往来的人拖出长长的长影,像山间的毛毛虫,看到这间院子建筑前的样子,看到未来一场火会焚毁一切。
慢慢他口中的府规,变成父亲那夜念诵的经文,他越看越清晰,直到看到天上去,看到神殿上去。
“别告诉他们你看得到!”
尘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仍跪在庭院中,星夜高悬,雪花停在他鼻尖。
母亲拉他起身,给他拍去膝盖的泥土。
“妈?你是真的吗?”
“臭小子,你妈还能有假?”母亲点点尘的鼻尖,“我求了旗主好久才能进来看你一眼呢!”
“妈,你过得还好吗?”
“好,都好,妈给你带了吃的。”
母亲掏出一块青稞饼塞到尘手上,竟不是冰凉凉、嚼不动的,还很温软呢。没有酥油也没有茶,尘还是吃得很香,跪了小一天,他太饿了。
这一块饼落入腹中,火烧似的胃消停下来,哪怕吃完砍掉他一只手也值呀。
母亲看着尘狼吞虎咽的模样,笑着笑着就哭了,揩去眼泪的手拨开厚重的刘海。
“呀!妈你咋哭了,你脸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尘见母亲的颧骨到耳根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连饼都忘了。
父亲生前老跟他说,母亲是整个离部最漂亮的姑娘,跟了他是吃苦,所以他们爷俩要保护好母亲,不能惹妈妈不高兴。
可是现在,现在……
“好孩子,妈没事,旗主想把我再配出去,我就把脸划了。”
“我去找草药配药膏,肯定会好起来的。”
尘作势便要起身,母亲一把拉住他。
“你不懂,配给个不知底细的人,比毁容还难过。”
“那,那我们逃出去吧。”尘压低声音说。
“逃去哪儿?外面都是种不出东西的红土黄天,哈口气,都能落雪。”
尘指着通往过去的方向:“我们逃到过去,逃到爹还活着的时候。”
“尘……你在说什么。”
尘又指了指,母亲却没看到尘有动作。
“就在那里,妈你看不见吗?”尘又开始怀疑眼前的妈是不是他幻想出来的。
母亲面色难看了一瞬,随后柔声笑道:“乖尘儿,把头转过去,妈给你梳头。”
“哦。”尘乖顺地转过身去,就像爹还活着时那样,等母亲在自己头上施展才华。
那时,父亲常打趣他们母子,我们或许什么都选择不了,但可以选择每天自己的发型。
母亲拿出一条缝满法阵纹路的发带,给尘简单梳了个半披的丸子头,用发带与头发将“丸子”扎成一朵红白相间的花。
随着发带被扎进发间,尘眼前通向各个时间的路径渐渐消失,他被困在现在通往未来的这一条狭路中。
原来,过去是不可抵达之处。
“好啦,妈不能每天都来看你,这条发带是你爹衣服上裁下来的,记得每天都要扎头发。”
“好。”尘偷偷瞄妈,“妈,你有疤也漂亮,还是离部最最最好看的。”
母亲失笑,推了下尘的头:“你小子别的不像你爹,倒学会你爹的油嘴滑舌了,快滚吧,妈要回去了。”
尘揉揉脑袋,他明明是说实话,妈为什么要说他油嘴滑舌。
第二天,少旗主看到尘头上的发髻就想揪:“喂,你头上的发绳哪来的?是不是你偷的?”
“不是偷的……是我爹衣服上裁的。”
“咦惹,”少旗主夸张地甩甩手,“晦气,死人东西!”
尘抿抿唇,明明昨天夜里吃了青稞饼,他怎么还是觉得那么饿呢,饿得胃抽抽痛。
又过了两年,尘十岁时,少旗主终于得了仙缘,得以进入成均,也就是教授离部真正的阵法与医术的地方。
成均在圣山更高处,几乎自成一座城池,所有师生吃住皆在成均,非年节家不能回,随少旗主一同去成均的尘自然也不能回来。
临走前母亲又给他扎了一次辫子,看儿子身上新伤叹了口气。
“妈,我不痛,而且这些伤明天就好了。”
“你这孩子……尽说些胡话。记得每天扎头发。”母亲紧了紧手中的发带。
尘不明白,他说的明明是真的,为什么妈总觉得他在说胡话,他真的只一点点痛呀。
梳完头,母亲将尘推了出去,又喊了声,尘转过头来。
“妈?”
“让妈再好好看你。”
母亲站了良久,才出声:“走吧,别回头。”
尘跟上少旗主入学成均的队伍,浩浩汤汤一大列,连厨子都带了三个,旗主给自己儿子装了满箱的金银,宝贵的药材更是成批。
尘一点儿也不羡慕少旗主,少旗主可没有妈妈亲手梳的头。
以往旗内的学堂旗庠教的是识文断字、诗赋文章,尘并不擅长这些,他自幼过目不忘,死记硬背尚可,让他写却是万难。
他总想着,或许奴隶就是学不会旗主们的本事吧。
成均的课程与旗庠极不一样,上午一位山羊胡的夫子讲授医术,讲人体内的气,与世间万物所蕴含的先天元炁,如何流通,如何利用。
少旗主在课堂内坐着,内书童在旁跪着侍奉笔墨,尘这样的外书童就在门外站着。
夫子讲课的声音从窗户缝传来,尘听得入迷,连身上的伤痛与积年的蔑视都抛却脑后。
他好像明白,为什么他能不怕痛,能恢复那么快,都是因为他将先天元炁化作体内的气为己所用。
他尝试着操控体内的气外放作先天元炁,手臂上的伤口迅速恶化,两年不曾感受到的巨大疼痛再次席卷而来。
他不敢再外放元炁,转为缓慢吸收元炁治愈伤口,果然,伤口痊愈的速度比以往更快上几倍。
尘眼睛亮了又亮,如饥似渴地汲取每一个他能得到的知识,甚至比屋内坐着的少爷小姐们听得还要仔细。
脑中不断构思元炁的一个又一个使用方法,夫子随后讲述的方法又一一验证了他猜想的正确。
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和轻松充斥他的大脑与周身,连灵魂上奴印都在发烫。
尘轻轻念诵夫子所讲内容,通往未来的那条窄路猛然拓宽,他身还在一方狭长的屋檐下,却仿佛窥见了一整个世界。
原来,他并不是学不会旗主们的本事,只是心不在诗词歌赋上。
下午,换了一位年轻娘子讲阵法,从世界上最大的法阵开始讲起,即,布满整个星空的天穹法阵。
“这个世界以九州,又叫地球,为中心,天穹为壳,万年前天穹破,女娲断鳌四足,加之首尾背腹,一共八柱立于天地之间。
四千三百年前,八部共同的祖先颛顼绝天地通,世间再无嬗祇。高阳氏将七柱置于天穹与九州之间的空间,一柱藏于九州,就此,这八柱便成为八部的领地。
我们离部属阴表火,便在火星上,我们的祖先运用法阵连接九州与火星,改造火星的土地与气候,使凡人得以在火星繁衍生息。
是法阵带来了我们生机,免于无法呼吸的稀薄空气,免于充满铁锈的红土,这种改造直至今日仍未停止,我们应当敬畏阵法的力量。”
娘子的声音愈发高昂,底下的少爷小姐们纷纷面露不屑,给他们上课的都是三等民,被赐了姓的奴隶到底还是奴隶,讲出来的话就是低劣不堪。
“姜娘子,带给我们生机的明明是神,你不要搞错了,还有,谁跟你这个奴隶一个祖先,你的祖先也只会是我祖先的奴隶。”
一个年岁颇长的学生插嘴。
姜娘子盯着他,嘴唇微微发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她什么都做不了,就算惩罚学生,也只能惩罚他们的书童。
门外的尘却把姜娘子的话听进去了,原来离部在九州看来是颗火一般的星子,那在离部看九州,是夜空中的哪颗星?
这阵法能将颜色和味道都像血的红土变成山中肥沃的黑土,那是不是也能将百万奴隶变成旗主一般的人物?
他忍不住耳朵贴近,再贴近一点,踮起脚尖想要看到课堂内的画面,他就像回到小时候缠着父亲问问题的时光。
令他失望的是,姜娘子没有教授法阵具体是什么,如何施展,而是继续讲起八柱和九州化作的八重天的故事。
要是能多学一些就好了。
“咳!”
刻意的咳嗽声让尘一激灵,转头一看,是早上的夫子。
“羌夫子好。”
尘恭敬行礼,心中忐忑夫子会如何处罚他偷听偷看。
“学着点儿。”
夫子缓慢地比划了一个法阵。
尘不明所以地依葫芦画瓢。
刹时,课堂的情景在他眼前展开,耳畔讲课声也清晰起来。
尘大喜过望,连忙收敛心神,朝夫子拜去:“多谢夫子赐教。”
夫子一惊,法阵头次就能成阵,他教了六十多年书,还没见过这等奇才。
可惜,是个跟他一样的奴隶,所幸,是个跟他一样的奴隶。
“拜什么拜,快站直了,别跟别人说是我教的,别被发现了,啊。”
夫子双手插袖,哼着小曲若无其事地走了。
夜晚,庭院里灯火不辍,内书童伺候少旗主写课论,尘跪坐在旁举着烛火。
这又是少旗主磋磨他的新主意,他却沉浸在白天所听所见中,浑然不觉手臂酸痛难耐。
“这姜娘子布置的都是啥啊,如果你身处九州,夜观月亮是什么样子,我咋知道坤部住的地方什么样,还在九州上看是什么样,回头跟我妈说把她给换了。”
内书童不敢作声,今日娘子讲的话太过骇人,说八柱都是九州的卫星,月是离九州最近的那颗。而神殿就是离部的卫星,还预言有朝一日神殿会掉下来。
这姜娘子,怕不是被神下了降头,疯了。
“月亮……像个白面馍馍。”
尘喃喃道。
“你,知道月亮什么样?”
少旗主一把拉过尘,烛光摇曳,照得他的脸晦暗不明。
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将心中所想说出口:“家父曾与我说起过……他是护卫,去过九州找监天士。”
找来的监天士要了他的命,尘在心里补充。
“哈,好好好,你过来,把课论写了,”少旗主将纸笔塞进尘手里,转脸下巴对着内书童,“你,去举着烛台。”
翌日阵法课上,姜娘子拿着厚厚一沓课论,厉声道:“昨天的课论全部都是错的。”
门外的尘心下一沉,月亮,不是父亲所说的模样吗?那会是什么模样,好想去九州亲眼看看。
可是他连成均这方寸之地都逃离不了,怎么可能跨越四重天去九州。
“只有一人除外,羌吹萍,你写得极好,从九州大地上看月,在满月时,确实像个会发光的白面馍馍,不过实际上除了乾部的日和天穹的恒星天,其他天是不会发光的……”
娘子喊出少旗主的名字,少旗主立马挺起身子,斜睨四方,再也记不起曾说要将姜娘子换掉。
尘舒了口气,看来,旗主的东西,奴隶也能学好,还能比任何旗主学得都好。
就这样,尘被提拔为内书童,陪少旗主进出课堂,给他写了四年的课论。
借着少旗主的名号,他可以肆意在课论中泼洒他的思想,课堂上少旗主得了表扬他比少旗主还要高兴。
姜娘子多次感慨少旗主是理论上的巨人,实践上的矮子,知道内情的羌夫子狭促地朝尘笑笑。
少旗主不以为意,奴隶再能干也是奴隶,他奴隶的本事就是他的本事,奴隶只是能为他所用的工具。
尘十四岁时,成均来了一批新客,并非学生,而是一队奴隶。
其中便有尘曾经的邻居,蛾。
蛾也看到了尘,在队伍里便对他挤眉弄眼,两人打量对方近年来的变化,嗯,没缺胳膊少腿,完美!
成均对这队奴隶的看管似乎并不甚严,尘下学之后就看到蛾在学堂附近溜达,只好对他说,等少旗主睡下,他再来找蛾玩。
说完,尘愣了一下,找朋友玩这句话对他来说已经十分陌生,他整整四年没见过母亲,六年没见过蛾了。
子夜,蛾和尘坐在将成均平分成两半的圣河支流旁,这是个暖年,湿风夹杂闷热,孑孓在河畔乱舞。
尘也是上过阵法课才知道,火星的一年等于九州的两年,所以离部便将一火星年划分成一暖一冷两年。
“我妈还好吗?”
“芽姨好着呢,旗主可喜欢她手艺了,你就放心吧。你呢,芽姨老怕你吃不饱,你都内书童了,不会挨饿了吧?”
“不会,让我妈放心。”
尘摇摇头,这几年少旗主打他变少了,就算打也不会露出来,吃食也过得去,他已经极少体会到那种饿得胃连带五脏俱焚的感受。
只是有时,即便他已经吃饱了,却因为少旗主的一句话,或者其他人的一个眼神,腹中的烈火再次翻滚。
“混得不错嘛~我跟你讲,我也混出头了算是,我现在,啥也不用操心,衣来张口,饭来伸手,就是旗主,也过不了我这么快活的神仙日子。”
蛾从兜里掏出一团奶疙瘩给尘:“瞧见没,奶疙瘩,我想吃几块吃几块,浇上酥油浇上蜂蜜,别提多美了,给你也尝尝。”
尘接过来咬上一口,酸中微咸,醇厚的奶香冲击脑门,他只见过少旗主吃,原来是这个味儿。
“那你挺厉害的,不过这好差事,咋不让小蝶来?”
尘随口一问,没成想蛾勃然大怒,一拳挥来,砸向尘面门。
“你不准说小蝶来!”
尘避闪不及,鼻腔被打出血,条件反射地照着蛾的手就是一口,也是咬出血来。
尘一抹鼻血,舀了点儿河水清洗干净:“我不说就是了,干嘛突然打我。”
“我的皮……我的皮!不能有洞,不能有疤,啊啊啊啊我的皮!”
蛾盯着自己冒血珠的手指,惨叫地跑回了新来奴隶们安置的地方。
尘挠挠头,自己是不是咬得太重了?
第二天是实践课,尘不能跟着少旗主上圣山更高处的试炼场地,就待在成均,企图找寻几株草药,配个金疮药给蛾。
为方便少旗主们随时锻炼医术,成均内一切动植物均可入药,其药效之高远非九州药材能比拟。
种在专门的种植园内的药材名贵,尘没资格用,满城遍野的普通草药,还是可以采撷一二。
胆南星、麒麟血、马钱子、**、没药……尘挨个儿辨识过去,如今他已可以熟练使用法阵炮制药材。
“谁在哪里!”
一个熟悉的女声传来,尘转过头去,是姜娘子。
尘不自然地将药材归到身后拜首:“姜娘子好。”
姜娘子一向不讲这些虚礼,径直拨开尘,扫过身后的药材,皱眉道:“你配的什么药?这都是什么药材?”
姜娘子不会医术?尘诧异,他原以为教医术的羌夫子会几手法阵,那姜娘子应该也会一些医术吧。
“回娘子言,是金疮药。”
“你受伤了?”姜娘子关切地查看尘身上的伤,细皮嫩肉的,没看出来哪儿伤着了。
“呃……我跟我朋友起了几句口角,我把他给咬了,所以就……”
“所以你就打算自己配药?”姜娘子恍然大悟,“哦,我记起来了,你是那个理论巨人羌吹萍的书童,难怪敢自己配药!”
“呃……嗯。”
尘越说越不安,好想快点逃离这里。
“……羌吹萍的课论……不会都是你写的吧?”
见尘这浑身刺挠的模样,姜娘子逐渐回过味来。
尘心虚地转头,这是他能回答的问题吗。
瞬间,一捧金光在眼前爆开,层层嵌套的法阵网住尘,尘本能地见招拆招,破开层层法阵,怒目而视始作俑者。
反应过来始作俑者是姜娘子后,尘又变回乖顺小绵羊。
“不错,这才是跟课论相符的法阵水平。”姜娘子点评道,“正好,成均近年打算出一批著作,你要不要也写一篇?”
“我?我不行……我只是个四等民。”尘低下头。
“很好奇为什么我不会医术吧,因为我来自一个阵法专精的旗,我全家被旗主所杀,少旗主见我可怜便收我作侍女。
我曾跟你一样是四等民,也是靠旁听得来的本事,所以我只会法阵。但我现在,不也靠自己的努力成了被赐姓的三等民吗?
你的主人想必也是看你聪慧,把你收为书童的吧。”
“……他只是平时看惯了黑狗,突然看见条白的就想要而已。”
姜娘子给了尘一个暴栗:“不准说自己是狗,我们是人,跟那些旗主没啥两样的人!”
“我吃得还不如少旗主的狗……”尘嘀咕。
“还没回答老师问题呢,这药是什么做的?”
“胆南星、麒麟血、马钱子、**、没药,唔,马钱子毒性烈,一定要炒熟后再用。”
“要是没炒熟是有多毒?”
“一个铜钱大小的马钱子就能药死化羽以下的修士。”
“化羽以下……”姜娘子摸摸下巴,“你这些药,做多点儿,全给我,我付钱。
不准自己送人,得过了我的手再送,听到没?”
“回娘子言,学生知晓。”
尘偷瞄姜娘子脸色,生怕她会因他自称是学生而不悦。
他却看到姜娘子满意地点点头后打算离开。
“姜娘子,”尘喊出声便后悔,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
“当年您表扬我写的月亮……对我来说很重要,谢谢。”
姜娘子摆摆手,走了。
既然老师说多做些,尘就干脆做了三十多份,少旗主,少旗主的内外书童,两位老师,人人有份。
全部交与姜娘子后,姜娘子又打着自己最近在自学医术,自撰一良方可愈创伤的名号,将金疮药分发给大家。
尘当天晚上就把这药转手送给了蛾,蛾对着照明法阵仔仔细细把咬伤涂抹个干净后才说:
“尘啊!你被人骗了知道不!
那个什么娘子,分明是用你的东西,去收买她的人心,你出力了,得好的却是人家。”
“现在大家都有药用,我也有钱寄给妈,挺好的。”
尘本来就打算给跟他一样经常被打的内外书童做药膏,现在还有人替他出钱,他不觉得这是什么需要计较的事情。
“唉……你就是……”蛾担忧地看着尘,最后还是没说什么,扔给他几条风干牛肉,薄薄的辣椒面涂满表面。
尘带着牛肉回去,有点辣,很好吃,少旗主训练累趴了没工夫磋磨他,他觉得现在的日子,挺好的。
过了约莫十来天,阵法课换了个陌生的夫子上课,姜娘子不见了。
尘很想问问姜娘子去哪儿了,是不是因为口不择言被学生投诉换走了,可他既不知道问谁,也不敢问。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问羌夫子,羌夫子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明天就知道了。”
第二日早,羌夫子清清嗓子:“今日上解剖课。”
学生们有些懵,一般来说解剖课这种偏重实验的课都会上一层圣山,不带奴隶们,怎么今日在成均解剖?
“没错,今日的解剖课,是上给奴隶们的。”夫子面无表情地退到一边,他今天,只能当个助教。
“孩子们,没想到有天会在下山腰给你们上课。”一个高挑身形的娘子推着一块盖着白布的板子进入课堂。
学生们都微不可察地颤抖,这是他们解剖课的娘子姜素裳,最是严格,据说是个平日就爱好解剖的少旗主。
“其实也不是给你们上课的啦,不要紧张,该紧张的,是你们身边那些,肮脏污秽不知感恩的奴隶!”
姜素裳掀开白布,是失踪已久的姜娘子躺在板子上。
尘双眼圆睁,怎么会这样,姜娘子死了?久违的饥饿感再次袭来,他的体内在燃烧。
“放心,她还没死,不过马上快了。”
姜素裳仿佛知道尘内心所想,背起手在讲台上转悠。
“这个奴隶企图毒杀自己的主人,她全家都是偷旗主东西吃被处死的,还是她的主人心善救了她一命,她却如此报答她的主人,实在是犯下了神也无法宽恕的罪恶!
此等不忠不义不孝之徒就由我来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学生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桌旁的内书童全都跪伏在地,以示自己没有此等异心。
尘额头抵着地面,没人看到他的表情,他很奇怪,姜娘子的主人杀了她全家,她杀了主人,这难道不应该?为什么要说她不忠不义不孝。
他甚至有些可惜,姜娘子杀的不够多,应该把主人的全家给杀了。
不过,他也清楚,那些旗主大概都至少摄虚之资,以姜娘子的实力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不过,这个奴隶太天真了,在离部,怎么可能会有毒杀一个少旗主的事情发生,她的主人全身换了次血后就救回来了,哈哈哈。”
姜素裳爆发出尖锐的嘲笑声,“抬起头来,奴隶们,看看你们背叛主人的下场。”
学生们抓住内书童的衣领,强迫他们抬头。
姜素裳施法将姜娘子固定在空中,她浑身上下都是分割的记号,像是还没宰杀就已经分好的猪。
姜娘子睁开双眼,以往神采奕奕的红瞳如一潭死水,她看向尘的方向,无声地说了句话。
尘读出她的唇语,姜娘子对他说:“好好学。”
这是她教给他的最后一堂课了,不是作为老师,而是教具。
姜素裳熟练地撬开教具的脑壳,刺激脑神经,看教具被微电流刺激得手舞足蹈,她笑得更开心了。
然后是开膛破肚,将教具的五脏六腑取出,悬浮在半空,挨个儿讲解对应的五行之气。全程,教具仍保持清晰的意识和痛感。
奴隶们惨白着一张脸,他们哪里听得进去,他们生怕哪天惹了主人不高兴,会像姜娘子这样活剖。
尘麻木地听着,老师让他好好学,他就要把姜素裳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操作都记在脑海中,这样才不算辜负了姜娘子。
既然奴隶也可以作为解剖的教具,是不是就说明,旗主与奴隶并无什么不同?
那为什么,一个执牛耳,一个是被宰的牛?
“此乃五脏中的脾胃,五行属土,中焦,主运化水谷精微统血,在志在液在体在窍……
……胃可反应情绪,胃痛不一定是饥饿,也可能是恼怒、痛苦、悲伤……”
哦,原来我不是饿了,我只是,生气了。
尘的发带瞬间崩断,淤积多年的怒火,终冲出体内,烧燎他目及的一切。
火光间,他看到了少旗主们的灵魂,书童的灵魂,台上三人的灵魂,每个人的灵魂里皆有奴印,只是有的人大,有的人小。
奴隶与旗主,并无不同。
他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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