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宗的莲花峰还在，鹤发童颜的赖大精神矍铄，拿着桶给菜田浇水。完了后，他又把可以收的菜摘了放进篓子，再背起篓子向殿宇的方向躬身行礼，随后缓步下山。

荇菜和黄椒从暗处走来，一起来到巍峨耸天的巨木梅树下。

仰首遮天蔽日的繁花大树，荇菜感慨道：“百年过去，照顾它的人都走向寿数尽头，而这棵树依旧郁郁如盖、繁花似锦。”

黄椒不假思索道：“这树好养，赖大给的肥料足，加上此地灵气，说不定再过百年就能成精。”

“算上花涟的时间，五百年成精，倒也正合适。”荇菜从山顶走到山脚，听说了合欢宗最近的趣事。

清欢宗主的新欢道侣落梅仙子相中莲花峰，想要成为莲花峰之主，并将它改名为盛梅峰。但是，此举遭到贺喜、水幻等长老的反对，一时间门里闹得挺大。

落梅仙子寻死觅活，闹到半月尊者处，却碰一鼻子灰。她闹着要同清欢宗主划清关系，解除道侣契约。

“不是说天地同心魂契不可解吗？”荇菜在暗处好奇道。

黄椒点头：“应该是普通的同心契，而非天地同心魂契。前者是修士间的一道契约，后者关联元神命数，请天地立契为凭。”

荇菜默默看了他眼，继续走着。

黄椒微微一笑，又道：“莲花峰易主，你……”

荇菜回身反问：“你不舍得吗？”

黄椒张手扬袖，背于身后：“如今得我唯有一样不舍。”

荇菜没再问，转道去半月尊者的晓月峰。她在山脚行礼，而后喊道：“师父！”

闭关中的半月尊者豁然睁眸，落在荇菜面前。然而，她看不清荇菜的面容，飘飘虚虚好似被什么挡住般。

“是……徒儿？”

“是。师父。”荇菜再次行礼，“我来向师父道谢以及辞行。徒儿不日便将渡飞升劫，后果未知。今日特来请安告知，盼望师父珍重。”

半月尊者心道：难怪看不清她的脸，天机已经被天道蒙蔽，望不清她的气。

“好好好……”半月尊者感慨又激动地笑着，“这是好事。多年不见你归来，为师……不，晚辈就知道你在某处闭关修炼……”

“师父，您自称晚辈，真是折煞徒儿。一日为师，终生为尊。”荇菜赶紧打住她的称呼，又道，“徒儿就是想来看看师父。”

半月尊者的眼里不期然蓄上泪，颔首道：“一个修士最终的目标就是飞升，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你能有现在的成就，为师欣慰。渡劫不是易事，若有什么需要，合欢宗定全力配合你。”

荇菜摇头，再次行礼：“无需宗门相助。师父保重。”

半月尊者目送红衣消失，抹去两行泪：“自此后，本尊心结已散，可以专心修炼。”

**

荇菜走在山泽都城，买了一支糖葫芦递给黄椒。

黄椒不想拿，但是看着她清清丽丽的眼神，默默接过来吃了一颗。口感酸酸甜甜，倒也挺不错。

在吃第二颗时，荇菜伸头就叼走竹签，拿在手上吃起来。

黄椒忍不住笑了声，贴上去道：“娘子，再给为夫一颗。”

荇菜含着糖葫芦，笑睨他：“蹬鼻子上脸，给你脸了。”

黄椒抿唇，扬袖走在前面。荇菜侧身转道，往另一条路走。黄椒没走两步察觉荇菜的魂息远离，赶紧又跑回来追上去。

“娘子，我错了。”

荇菜把最后一颗糖葫芦给他，提袖走进金华楼。

店中人来人往，却无一人发现荇菜和黄椒的身影。两人从人群里穿过，入后堂，过花廊，进入一处大花园。

园中姹紫嫣红，却异常肃穆，不闻鸟雀之声。

一道红光戾气直冲天穹，让荇菜和黄椒觉出诧异。

两人往红光戾气的方向寻过去。

一名鬓角微白的长袖女子立在塘边，冷眼看池中女子沉浮而不搭救。

荇菜认出这名冷酷威严的女子，正是年过百岁的天行女帝。如今，山泽已经是天行之女当政，而崔天行退居幕后，想不到她竟在这金华楼的后园。

金猴姐快步跑近，眼神落在荇菜和黄椒处，面容上闪过惊喜又露出一丝复杂得为难。

她本想奔过去找荇菜，又得先去救人，暴脾气一起，朝暗处人喊道：“你们还不快下水救人。”

暗处的护卫们并不听她的话。

金猴姐恼了，亲自下水把姑娘捞上来，朝神色肃穆的崔天行道：“你这太上皇回宫里去摆谱，跑我这闹什么脾气。我的婢女不是人啊。”

崔天行冷肃道：“她勾引北冥，该死。杀了她。”

暗卫们纷纷出现，提刀走向金猴姐。

金猴姐越发生气，大声道：“你们谁敢上，我揍死他。”

此言既出，暗卫们与她对峙着僵持不动。

金华楼在京都百年，金老板的本事无人不晓，也是两任女帝好友，更是当今太子的师父。一般情况，真不好动她。

金猴姐侧身朝崔天行道：“我已经把北冥送还给你女儿，人已经被带走。你现在可以滚回宫里去，不要再来霍霍我府里的人！”

崔天行一言不发，死死地看眼那惊慌失措的侍女，转身带人离去。

金猴姐看向暗处的荇菜和黄椒，想起对她的承诺，忍不住喊道：“崔天行，当年是你放弃修道之路。北冥重拾此心，也是想为你延寿。但是，你知道凡人寿数有限，若一味强求，只会入魔。你娘若是知道你……”

“不要跟我提她！”崔天行回身大吼，雍容气度在长生之心下显得无力且弱小，“若不是她心心念念想要朕成为一国之主，今时今日，我也该依旧容貌昳丽，像行姨般名传千古。”提到荇菜，又朝暗卫道，“你们还没有找到她吗？”

荇菜想要上前，却被黄椒拉住衣袖。金猴姐也摆手不让她出来。

暗卫之首摇头：“回主子，没有。”

“没用的东西。”崔天行的戾气显然还没发完，转手抽刀就划过暗卫的脖子，入目嫣红之色才舒畅地笑起来，“哈哈哈……找，务必给朕找到她。”

金猴姐看着她扬长而去，喊道：“别把尸体留在我这。”待人走远，看向走来的荇菜以及黄椒，“道祖？没想到我还能再见你。”

黄椒颔首，而后走去一旁。他知道两人有话要谈，主动避开。

金猴姐挑眉，一把扑抱住荇菜，委屈巴巴道：“小荇，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我观你契机，现在是天地至强吧？”

“渡劫境中期，多亏了他。”荇菜斜睨站在池边的黄椒，又道，“刚刚是天行，她怎么……”

“唉。凡人终有一死，她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长生。寿数将近，害怕死亡，已经魔怔了。三十年前，北冥在她举全国之力下重返修途，目的就是帮她延寿。整整三十年啊，这已经是极限。逆天的法子会有反噬，北冥现在就是人不人、鬼不鬼，躲着她。没想到天行就追到我这。

幸好，她把皇位传给女儿，当今圣上还算明事理，没有惯着天行。不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荇菜没想到崔天行到最后没能走出长生的魔咒：“我观她契机，戾气深重，以她地位，世间恐还有麻烦。”

金猴姐闻言叹气：“谁说不是呢。”

荇菜细细地打量金猴姐，这姑娘不像已经那么没心没肺了。

金猴姐叉腰道：“算了。我不管这些破事。北冥来我这躲她，侍女上个茶被她看到就喊着要杀人。我把北冥捆了送回去，天行还不依不饶。

因你一句话，我在京都整整待百年，时间于我……真是……

我不想留在这看她发疯。难受！以前她小小一只多可爱。现在，追求长生都魔障了。她想喝我的血，我一块顽石成人，哪来血给她喝？石头泡水汤吗？”

荇菜无语道：“你还给她喝你的血？”

“不是……石头泡水，一嘴的泥腥味，它不管用啊。”金猴姐尬笑，“你来了正好，我就想跟你走。”

荇菜颔首，转身道：“走吧。”

“啊，这样走啊，真走啊？”金猴姐立在原地喊。

荇菜回身，奇怪道：“走啊。”

金猴姐的面上露出挣扎，同她刚才见到荇菜时一样泛出为难，且更胜。

“我……我放不下。”

“家业？”荇菜环顾金华楼，确实家大业大，富可敌国。

“放不下小太子。”金猴姐抿唇露笑，伸手比划，“小小一只，比崔天行那时候还小。我是他的师父。”

“……”荇菜眨眼，“你……又想做人师父？”

“不，就他一个。崔天行安排的，我知道这是为困我在京都的一个手段，但是，她的孙子真得很可爱……”

黄椒近前，在荇菜身旁道：“入世过久，天道已经将她同化，红鸾心动，走不了。”

“……”荇菜看向突然哑口的金猴姐，又看向一本正经的黄椒，指着金猴姐道，“她看上他徒弟，崔天行的孙子？”

金猴姐也大声道：“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对那小子红鸾心动？黄椒老儿，你眼瞎吧！”

黄椒往后仰了下，耸着肩头走开，背对金猴姐朝荇菜道：“那小子看上她也说不定。你看那边！”

金猴姐和荇菜纷纷看向角落的桂花树下，年过十八的少年光明正大地偷觑，给人一种想要近前又不敢的紧张徘徊。

金猴姐和荇菜对视，一者求饶，一者你来真得？

金猴姐避开荇菜疑惑的目光，垂目道：“我……小荇……我……”

荇菜莞尔，拍在金猴姐的肩头：“循心而动。但是……”

金猴姐却已经奔向太子，吼道：“臭小子，你在那干什么呢？”

太子疾步走来：“金儿，我怕皇祖母对你不利，丢下太傅就赶过来……”话没说完就遭了金猴姐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他不怒反笑，小声言，“金儿……你……”

“谁让你这么喊我？你是被我打傻了吗？打你还笑！走，我给你介绍两个人。”金猴姐一回身发现黄椒和荇菜已经不在园里，不由生出股失落，像丢了一大块金子般难受。

太子环顾四处，根本看到其他人。

他小心问道：“金儿，刚才我就想说，你一个人在园子里喊什么……是不是皇祖母又为难你？”

金猴姐的眼睛发红，抿唇委屈：“没有。她哪里是我的对手。我……我……难过！”

太子顿时心疼，细声宽慰她。

**

荇菜走在山泽京都的郊外，回首巍峨的山城：“为什么不让我把看到的结局告诉她？”

黄椒含笑道：“与我元神双修，能窥世人未来，但是未来易见，结局难改。若她想和你走，不会迟疑，不会奔向那个人。娘子，命数这东西不能尽信，也不能逃避。你与她有缘，来日自会再见。”

荇菜不再执于此事，想起翡翠城的黑珠。她提起还没准备好的黄椒一步横穿空间，整得这人落地就开吐。

她看着黄椒的狼狈模样，嗤笑道：“好好的识海不待，非得钻人家的尸身。你说你是不是活该。”

黄椒抹过嘴，拿花涟怯怯的眼神睨她：“娘子开心就好。”

荇菜被噎了下，他这个反应真是同花涟如出一辙。

黑珠早已在四十年前就离开翡翠城。

荇菜多方打听，知道黑珠的最后行踪是去往高欧，之后就无人见过他。

“高欧？”荇菜呢喃道，“白塔。走。”

黄椒还没缓过劲，又被荇菜拎着横跨空间。

荇菜没到地方，黄椒就不行了，差点厥过气。

两人在绿莽森林外围落脚。荇菜扔下黄椒：“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真弱。”

黄椒苦笑了声，寻了路边的石头坐下喘口气。曾经恣意纵横之人，如今竟成十步一喘的病秧子。

“一切都是自己求来，呵！”

鬼气森森的绿林里，掩映着一座高耸斑驳的白塔，像童话故事里藏着巫婆的鬼堡。白塔的后院有满园的玫瑰，玫瑰枝干已经有双掌合拢那么粗壮，花朵更是脸盆大，红艳艳得像滴着血，衬得白塔越发神秘。

荇菜穿过玫瑰花树，想起瑞玉安。若是没有穿书，原本的荇菜一定会为这片玫瑰园倾倒。她没有骗密勒，密勒最终也看到了瑞玉安。

在元神双修时，荇菜看到黄椒在融合时做过事。

他告诉密勒的元神：若是有一天回到原本属于她的地方，瑞玉安会再次归来。只是，那时候，你未必再见得到他。

密勒尊者的元神沉默了一会，最终选择舍弃自身的意志，融为黄椒。

“黄椒说得对，瑞玉安不属于这里。只是，瑞玉安，对不起。”

密勒尊者就这样放弃自身的意志，让一切回归给黄椒的元神。

荇菜拂过娇嫩的玫瑰花瓣，轻叹了声：“四尊并不是完全的坏人。金沙护佑昆山国一方百姓，密勒结束高欧近千年的领主割据，皎月虽要夺舍，却也让拘缨国残喘多年。泽萃，虽性子暴虐多疑，却也有十府城这样的地方。”

“公主？”银亚手里的银壶砸在地上，震惊地飞奔过来，“公主，你回来了？”

荇菜看着他僵硬的举动，沉脸绕过他走入白塔。

“公主，主人呢？你们不是一起离开吗？”银亚喊着，“大家伙快出来，公主回来了。”

然而，玫瑰伯爵、斯坦夫人和若珂等人虽然不如银亚灵活，却对危险的感知能力更强。他们哆哆嗦嗦地躲在幕帘后不敢出来。

黑珠从扶梯上下来，看不清荇菜的脸，露出惊讶的神色。

当他把目光落在荇菜的脚踝，看到那熟悉的万音铃时长出口气，行礼道：“尊者，您来了。”

“我来完成我们之间的约定。”荇菜勾手，摄取黑珠体内的晶魄。

银亚惊慌地跳出来，别的木偶也互相扶持着奔来：“求您别伤害黑珠大人。”

荇菜没有理他们，引渡体内心脏处的凤凰火，点燃了黑珠的晶魄，再祭还回去。

火红的晶魄入体，黑珠的实力瞬间提升。他旋身一转，乌黑的羽身燃烧着金色烈焰，冲出白塔，飞于高空。

荇菜缓缓地笑了。

金乌一族果然是天空的娇阳，假以时日，黑珠可以成为这片天地里御使火法的第一人，远胜凤凰一族的凤武。

“公主，”银亚见荇菜离去，追出道，“请问主人还会回来吗？”

“不会。以后，这座古堡属于你们。”荇菜头也不回地走出白塔，一步御空，出现在黄椒面前。

黄椒坐在石头上，背靠一棵古树，正在小憩。他没有察觉到荇菜回来，睡得正香。

荇菜站在他面前看了许久，从他脸上的眉峰、鼻尖至红唇，还有光洁的下颚，露在风中的长颈，滑动的喉结，随风闲逸的入睡姿态……一时出了神，好像回到花家村的小宅。

她缓缓地走上去，坐在黄椒旁边，倾头靠在他的肩上。

黄椒眨下眼，侧眸看到荇菜，安心地笑道：“办完了？”

“嗯。”荇菜阖目应道。

“下一个地方是哪里？”

“魂修，飞升。”荇菜张眸坐起身，温馨的感觉容易让人沉迷，却不合适现在。

她确实要同禾诗逸等人道别，但预感不是时候，就决定再放一放。

黄椒也以为她会去见九阳、禾诗逸、凤武诸人，没想到临时变卦。

他不多说，直接应道：“好啊。不过，”对上荇菜侧来的面容，温声道，“为夫腿麻了，劳烦娘子。”

荇菜抬起下颚，一把捏在黄椒的肩头，耳闻他呼呵“慢点”，直接引渡通道返回镜花岛。

“呼呼……”黄椒趴在石敢当上，扶着额头大喘息。

他看向抱胸而立的荇菜，苦笑道，“娘子的修为大涨，苦了为夫。”

“这不是你自找吗？”荇菜回怼一句，引渡虹桥上的冰露成团，砸在黄椒的头顶。

黄椒被冷水狠狠地激灵了下，直打哆嗦：“娘子……冷……”

“太脏了。”荇菜抓住黄椒的衣领，拖他入大殿，边道，“不然，送你入蜃珠的冰湖清洗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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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第 13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