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伞。”
刘彻接住洛三抛过来的竹伞,在暴雨哗哗响起之前进了青竹阁。
藏在暗处的苏云一下就认出来了,打了手势说公主今日很忙,油灯点到半夜,才睡下没多久。
刘彻颔首示意知道了,苏云便又退回了暗处。
刘彻轻轻推窗翻进去,并没扰她睡眠,手里拿了灯,视线在屋里扫了一圈,缓步走到妆台前,从挂钩上找到了那只飞虎兽,摩挲着上头的纹路,心中轻叹,将飞虎兽收入了袖中,灭了灯,正要从窗户出去,耳边却有一道凌厉的劲风袭来,回身时两人已经过了七八招。
“太子?”阿娇停了手,“怎么是你。”
她头发散着,蓬松微卷,只着了一身丝白的中衣。
外头电闪雷鸣,暴雨瓢泼,开了窗凉寒的雨飘进来,刘彻往窗口挡了挡,视线自她身上滑开,“你接着睡,我回去了。”
“你来做什么?”轰隆隆的雷响声几乎掩盖了所有的动静,阿娇想起一事,脱口问,“打雷了,你害怕了吗?”
她记得六岁还是七岁那年,也是夏秋季的雨夜,他也这样半夜来过她的房间,他说是害怕打雷。
虽然英明神武的汉武帝害怕打雷听起来很扯,但那晚他确实脸色寡白,一夜都没睡安稳,昏昏沉沉睡着也是噩梦连连。
阿娇走到窗户边看了看,外头雨很大,泥浆溅在草叶上,带出了浓厚的土腥味,狂风暴雨,吹得窗扇咣当作响,哪怕身有武艺,也是寸步难行。
可他们已经没有了婚约,不比以往,这样留他在这里过夜,是不妥当的,阿娇跑到衣柜旁,想起东西都收起来了,又去翻箱倒柜,把蓑衣找出来递给他,“害怕了可以和南平说,让他陪你睡一下就可以了。”
刘彻微怔,不置可否,只是接过了蓑衣,临走低声嘱咐她,“以后不要让自己再受伤了,去了并州,凡事不要逞强,多问问郅都和秦阳。”
刘彻说完便出了窗户,给她关上了。
卧房里就安静了很多,阿娇自己回了床榻。
今日舅舅临时调派了郅都任太原太守,秦阳则是主动找上门来的能人志士,可以帮助她管庶务。
郅都是不畏权贵的酷吏,也是能领兵作战的名将,秦阳曾做过七年中州詹事,因罪下狱这才成了庶民,放以往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投奔她的,她请阿母打听,发现是刘彻让秦阳来帮她的。
外头又是一声巨雷,砰磅作响,阿娇忙推窗去看,闪电照得天地透亮,是院子里的一颗榆钱树,被劈成了两半,冒烟了。
阿娇脑子里便开始胡思乱想,万一刘彻被雷劈到怎么办,如果他们如期成了婚,刘彻也不会大雨天跑来堂邑侯府,这是上辈子没有发生的事……
明知他活到了七十多岁,阿娇还是不太放心,躺下又起来,批了件衣服追了出去,“阿彻——”
大雨一下子就能把人淋湿,阿娇追出了院子,却不见了对方踪影,猜是走了,知道他身边必定跟了人,不用担心,便又打算回去睡了,折返后看见右侧院墙下立着的人影,忙跑过去拉着他往屋里走,“先回去。”
“怎么出来了。”
这么大雨他走不了,也不太想走,明日她要离开长安城了,他只想自己在青竹阁外安静地待到天明,倒不曾想她出来寻他了。
刘彻撑了伞给她遮雨,不过风太大,一打开伞盖就被风吹走了。
刘彻不敢置信地拿着通亮的伞骨晃了晃,这也太不抗事了!
雨点噼里啪啦落在脸上,阿娇哈哈乐了一声,“风太大了,扔了罢。”
自大婚后刘彻便少见她欢颜,就有些挪不开眼,知道她体内寒毒未消,淋不得雨,用风袍给她遮了,“进来一点。”
到了屋子里,关了门窗,轰鸣声才小一些,阿娇点了油灯,悄声去卧房后头望了望,回来给他准备了干净的巾帕,怕吵醒婢子们引起震动,声音也压得低低的,“今日运气好,浴池里水还是温的,太子你去洗一洗。”
两人身上衣衫都湿了,刘彻让她去洗,“我不用了,没有换的衣服,你快去,别着凉了。”
阿娇也不争执,一刻钟搞定,出来看见床头放着的一个箱子,想起来先前大婚准备的东西还没扔,跑去翻出了一整套的织锦常服,是大婚那时准备着给刘彻回门探亲用的,一整套叠得整整齐齐,连靴子袜子也有,都是刘彻的尺寸。
连他的衣服都有准备,还这样齐全。
看看她就是这样不喜欢他的。
刘彻心尖蘸了蜜一样,微甜,便也不再推却,自己洗完出来,在案几前坐下来,“你睡罢,我在这儿坐会儿便好。”
“嗯。” 阿娇找了块毯子给他。
刘彻接过来,扫了眼她的头发,又道,“头发擦干再睡。”
阿娇换了几块巾帕,尽量擦干一些,好在现在的木枕是枕在脖子上的,脑袋清凉,不会捂得头疼。
阿娇躺下后没听到一点动静,只有雷鸣声震耳欲聋,又躺了一会儿,挪到榻边探出脑袋轻声问,“还是很害怕么?”
“无妨。”
刘彻有些啼笑皆非,他堂堂男子汉,如何会害怕打雷,那时是刚当上太子没多久,刚清理完刺客,受了重伤,医工说不太好,因着不会有皇帝选择身体羸弱的皇子做太子,为免得被父皇母后看出来,他想恢复一些力气再回宫,来找她宿一夜,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雷雨夜,碰到她自己包在被褥里瑟瑟发抖。
那时她见到他像见到救星一样,眼眶通红脸上还挂着泪珠,问怎么了也不说,被识破后恼羞成怒一下闹腾起来,他说是他害怕打雷,她信了,这才安生些。
后头夏秋时每当天色不好,她都会偷摸到长年殿,要同他一道睡,说是来保护他的。
纵然每次都是她睡床榻,他在屏风后的长几、或是地铺上应付一宿,也一年年这样过来了。
刘彻依然没有解释,只声音低沉了很多,“你睡罢。”
阿娇放心了一些,她这几日着实累,沾枕即睡。
外头暴雨初歇,小雨淅淅沥沥的,刘彻听到了清浅均匀的呼吸声,油灯挪近了一些,铺开了丝帛,提笔写并州的情况。
眼下地方豪强横行,尤其并州山高皇帝远,氏族分占士农工商,势力盘根错节,刘彻过目过耳不忘,晋伯说的,再加上他在尚书阁看过的官职调令,捡着重要的信息记下来,又提了一些可用的建议。
卧房里油灯昏黄,宁静温暖。
待雨歇天明,砚台里墨汁用尽,刘彻这才轻搁下笔起身,走到窗前,要出去时又顿了顿,虽知失礼,却没忍住走到榻边,垂眸看榻上熟睡的人。
无论去了哪里,她都得好好的,不受伤,不被欺负才成。
刘彻倾身给她轻轻拉了拉被褥,却不想她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睡眼惺忪粲然一笑,呓语着唤了一声阿彻,你又来我梦中啦,接着又闭上眼睛沉沉睡过去了,眉眼还弯着,好似做了香甜美梦。
那模样傻气得很,却似比石蜜还甜,刘彻微闭了眼,压下心里翻腾起伏的悸动,摩挲着掌中的飞虎兽,未惊动她,自己出了堂邑侯府,踩着夜露回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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