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步的尸体解剖工作在仓库外临时搭建的、符合生物安全标准的帐篷内进行。解剖结果进一步确认了□□中毒是导致陈勇死亡的直接原因——在其血液中检测出了致命浓度的高含量□□离子,同时肺部呈现出典型的中毒性水肿、充血病理改变。然而,叶阳的注意力却被另一个不那么起眼、却可能蕴含深意的细节牢牢吸引:在强光照射下仔细观察死者已经放大的瞳孔,他敏锐地观察到,其瞳孔括约肌区域存在着极其细微的、不规则的局部痉挛痕迹。这种特殊的生理表现,并**型的□□中毒所能解释,其形态特征,反而更倾向于接触过某些能直接影响神经系统的毒剂后,可能留下的残留效应。
神经性毒剂……
这个概念如同一道冰冷而刺眼的闪电,骤然划过叶阳的脑海,带来一阵强烈的冲击。他猛地再次想起了在现场捕捉到的那一丝转瞬即逝的、带有奇异果香与腐朽混合气息的异样气味。记忆的闸门被这股强烈的疑窦轰然冲开——回溯到那段身着军装的岁月,在一次紧张的三方边境联合处突演练中,他们小队曾奉命协助专业防化部队,处理一批被查获的、来源与标记均不明的化学武器前体。当时负责现场指导的防化专家,为了让他们这些协同人员具备基本的识别与警惕能力,特意在绝对安全的前提下,让他们近距离辨识过几种关键毒剂的模拟训练剂气味。其中一种,其模拟剂代号就叫做“苹果香”,它所模拟的,正是那种足以在极低浓度下造成大规模杀伤的……甲氟膦酸异丙酯!□□!
一股难以遏制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沿着脊柱急速窜上他的头顶,让他握着解剖刀的手几乎出现了短暂的僵硬。□□?出现在这样一个标准的民用化工品仓库里?这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属于受到国际公约严格禁止的化学武器范畴,其合成技术、原材料管控、储存条件都有着近乎苛刻的严格要求和国际层面的严密监控。一个主要用于存放工业级□□等普通化工原料的仓库,无论是从管理制度、设施条件还是用途上,都绝无理由、也绝无可能存有□□这类极度危险的物质。
但是……万一呢?
万一那丝微弱到极致的气味,真的就是□□呢?哪怕只是极微量的、意外的泄漏或人为带入……叶阳感觉自己的背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深知□□的恐怖特性——它不仅能通过呼吸道迅速被人体吸收,甚至能通过完好的皮肤渗透,其毒性强度远超□□数十倍乃至更高,极微小的剂量就足以在几分钟内迅速导致死亡。
其核心作用机制,正是剧烈破坏人体的神经系统正常功能,引发难以控制的肌肉痉挛、呼吸肌麻痹直至呼吸衰竭而亡。再联想到死者左手手背那异常的皮肤干燥脱屑、瞳孔括约肌那细微的不规则痉挛痕迹,以及袖口发现的来历不明的微量凝结物……这些看似孤立、细微的线索碎片,此刻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隐隐约约都指向了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怕猜测。
是否存在这样一种可能:凶手事先通过某种不易察觉的方式,让陈勇接触了微量的□□(或是类似神经毒剂),导致他在短时间内出现早期中毒症状,例如视力突然模糊、呼吸困难、肌肉不受控制地颤动等?这种突如其来的、无法理解的病状必然引发极度的惊慌与恐惧,使他本能地试图逃离或冲向自认为安全的区域(比如最近的通风口,或者设有内部电话的地方)。
而在这种慌不择路的奔跑或挣扎过程中,他意外触发了凶手事先早已设置好的、旨在最终取其性命的□□泄漏装置?又或者,凶手的意图本身就是设置双重保险,确保无论哪种方式都能致命?甚至,不排除凶手是想利用□□可能引发的独特症状或恐慌,来巧妙掩盖其真正的谋杀手法与意图?
这个大胆的推论让叶阳感到一阵强烈的后怕,仿佛一股冷风穿透了防护服。如果昨天案发现场,在他们抵达之前,真的存在哪怕是极其微量的□□蒸气泄漏,那么所有进入现场而未能佩戴全身式重型防护装备的人员——包括李振副队长、化验员老刘,以及他叶阳自己——其生命都可能已经遭受了严重的、甚至是不可逆的威胁……
他用力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他清晰地意识到,目前所有的这些都还仅仅是基于一丝微弱气味、几个尚未明确关联的生理迹象而做出的逻辑推测。
这个推测固然大胆,甚至显得有些疯狂,但在获得确凿的实验室证据支持之前,它终究只是停留在推理层面的假设。尤其是在缺乏直接证据的情况下,贸然将调查方向引向“化学武器”这个极其敏感且可能引起社会恐慌的领域,不仅难以说服上级和同事,更可能引发一系列难以预料的连锁反应。
经过审慎的权衡,叶阳没有在现场将自己的全部猜测和盘托出。但在收队前,他找到了李振,神情格外严肃和郑重地提出了专业建议:“李队,关于这次案件,我建议将现场采集的所有空气样本,以及死者衣物、体表特别是左手和袖口区域的擦拭样本,一并送往省厅技术处,进行更全面、更精深的毒物化学分析。检测范围……最好能涵盖一些在常规案件中不常见,但毒性机制特殊的有机磷类化合物。”他谨慎地斟酌着用词,既表达了专业关切,又暂时回避了直接点明那个过于惊悚的禁忌名词。
李振听到这个建议,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意外。他深知叶阳的专业能力和严谨作风,若非有相当把握,绝不会提出如此具体的深化检测要求。他仔细看了看叶阳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严肃和隐藏的担忧,沉吟片刻,最终还是用力点了点头:“明白了。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的判断我们高度重视。放心吧,我会立刻安排,所有相关样本加急送往省厅,并要求他们进行最全面的筛查。”
现在,上午7点55分,白湖西路地铁站。
回忆至此,即便身处喧闹的地铁站台,叶阳的心跳依然无法完全平复。那丝如同鬼魅般若有若无的气味,连同其背后可能指向的骇人可能性,依旧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挥之不去。他下意识地抬手,用指尖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鼻梁,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昨日在现场,努力从浓烈苦杏仁味中分辨那丝致命芬芳时的高度紧张感。一夜的辗转反侧,试图用理性的思维和已知的科学知识去压制那个看似荒谬却又逻辑自洽的可怕猜想,结果却只是让那份源于未知危险的不安感,如同坚韧的藤蔓,在他心间缠绕得更紧、更深。
“1站台,开往兰兴西站方向的列车即将进站,请乘客们注意安全。”
清晰的地铁进站提示音,如同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将他从深沉而危险的专业回忆中猛地拉回现实。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吸入的是清晨地铁站里略显稀薄却充满生机的人流气息、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以及从远处站厅层隐约飘来的早餐摊点食物香气。这属于平凡日常世界的、鲜活而真实的生活气息,像一股暖流,稍稍驱散了他心头的寒意,让他感到一丝难得的踏实与安定。他抬步走向缓缓开启的车门,在零星等候的乘客中,他习惯性地、几乎是本能地抬头,看了一眼墙上醒目的站名标识。
白湖西路
四个大字,简洁、冰冷而清晰。这是他每天上下班通勤的必经之路,平凡、规律,甚至有些单调,代表着这座城市有序运转的基石。
列车平稳地滑入站台,带起的风搅动着站台略显沉闷的空气。他随着并不拥挤的人流踏上车厢,找到了一个靠近车门的站立位置。就在车门即将关闭、发出规律“滴滴”警示音的刹那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腕,目光落在了手表盘面上。
指针精准地标示着:上午7点56分10秒。
纤细的秒针毫不停歇,稳定而精确地划过微小的刻度,发出几乎微不可闻却又规律无比的“嘀嗒”声。然而,这平常的声响,在此刻内心被重重疑云笼罩的叶阳听来,却莫名地像极了某种冷酷倒计时的读秒声,一下下,精准地敲打在他内心深处那份无法向旁人言说的沉重不安之上。
这精确到秒的客观时间刻度,与案件中那些依旧模糊不清、却又潜藏着巨大未知危险的线索碎片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而令人焦虑的张力。这个平凡的时刻点,仿佛一枚冰冷的时空坐标,深深地刻印下了他此刻身处的位置——位于确切的日常与莫测的危险之间,内心充满了职业性的彷徨、生理性的疲惫,以及对那尚未完全显露的真相,所抱有的深刻警惕与不懈追寻的决心。
列车启动,逐渐加速。他透过略微反光的车窗玻璃,看着“白湖西路”站台明亮的灯光飞速向后退去,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被隧道那吞噬一切的、深邃的黑暗所完全笼罩。前方的路,如同这隧道一般,隐匿在未知之中,等待着他去探寻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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