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九年,七月廿二,勤政前殿。
“有事禀奏,无事退朝。”卓庆扬着嗓子在高殿上唱道。
“奏禀陛下,臣弹劾右相蔑视皇威,目无尊卑,以臣子之身妄称陛下亚父之位,且曾多次留宿宫廷大内。此为大逆不道之行,可见其居心叵测,狼子野心。”一位面生的正七品绯衣言官双手持笏板从百官方阵中走出站定,恭敬得从怀中拿出奏折呈上。
本朝正五品及以上官员才允早朝入勤政殿,而御史绯衣入朝位卑权重,侍御史跟在固定的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后头轮值上朝。
此刻几位朝臣左右看了看:确认过眼神,是御史台的人。
御史大夫梅长策内心长叹一声,心说下朝后又得给几位好友嘲笑御下不严:这位新上任的“小年轻”在不知谁的撺掇下,自以为怀着满腔孤勇,告别亲长好友,“叮”着右相的权势,冒死向圣上递一把可以“清君侧”的罪名刀。但是……
他悄悄抬头看了眼坐在龙椅上的人。
尚未及冠的男人着一身墨色皇帝衮服,懒懒地支着手撑在一边的龙脊上,神色隐匿在冠冕的冕旒后面,显得晦暗不清。
不待最上首的人发话,殿上自然而然站出些个反驳这位小年轻的言官。同样的,今日份的你来我往唇枪舌战也开始上演。
“限定曲目”的结束信号是龙座上的人忽然直起身来,众人仿佛被扼住脖颈的鸭子,霎时没一个吱声,纷纷躬身低头,个别还悄摸抬眼,都在琢磨皇帝接下来的动作。
只见皇帝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轻描淡写地说道:“最开始说话的那个,拖下去,审出是谁撺掇的。”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
卓庆见此驻足一瞬喊结束语:“退朝——!”
然后赶紧跟上主子的脚步。
群臣面面相觑,却都也是习惯了这个画风。身子还没直起来,立于两侧的殿前司诸班直已然如猛虎下山,三下五除二把开头的侍御史捂嘴拖走了。
梅长策在“辩论”后半程特意留神关注他那站在百官方阵最前面被弹劾的好友。如今殿内众人作鸟兽散,群臣之首却还站在原地微微皱眉看着圣上离开的方向。
他正要上前去揽着好友下朝,方才出了勤政殿的卓庆公公又匆匆赶回来,满脸堆笑地站在薛瑀身前躬身说道:“薛相,圣上在清宁阁等您了。”
薛瑀依礼应是,抬步走之前偏头看了梅长策一眼,这个眼神梅长策是看懂的:让他自个儿先出去订好吃的喝的等他。
梅长策放心走了。
薛瑀跟着卓庆一路走到清宁阁,而这短短一截路上,卓庆不住地宽慰薛瑀:“薛相无需将方才早朝上不明是非内心险恶的宵小之徒放在心上,您是什么为人圣上向来是清楚的。再者这些个留宿宫内也都是圣上亲赐……”
这是陛下借卓庆的口先行一步宽慰他和表明自己的态度。
薛瑀内心颇有些哭笑不得,面上却还是淡淡地,带着一丝友好的微笑:“多些卓公公,无妨的。”
拐个弯就走进了清宁阁,圣上已然去了冠冕换下朝服坐在上首的案几后。而卓庆后一步将门关上后就迅速找准自己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垂首恭候。
薛瑀心想这更衣效率谁能不夸一句速度,几步上前欲要行礼,对方却也同时几步走下来搀住他要行礼的手,声音中性偏低略显磁性,话语间却又带着点撒娇性质的含糊:“我说过不用行礼的,相父。”
薛瑀无奈道:“陛下,礼不可废。”
姜晏却不管,拉着薛瑀的手就往前走,直直将他拉到摆放了两堆奏折的案几旁坐下。
薛瑀言语上无可奈何,只能端正自己,好让被拉过去坐下的动作“从容”些。
姜晏将其中一摞子推到薛瑀面前:“相父,帮帮明煦吧——”
“明煦”乃是先皇后生前留字,鲜有人知。
“明”对应“晏”的晴朗明亮,“煦”意为温暖,意味如阳光般温暖明亮。可见这是以为母亲对孩子的期许,而非皇后对未来新帝的要求。
此时的皇帝身着一袭天青色云锦直裰,衣料轻软若流云,暗纹以银丝绣就龙纹,随着步履流转泛着微光。交领处别着一枚竹节纹白玉扣,腰间束着月白色丝绦,缀着的翡翠流苏轻轻晃动。外搭半透明的靛蓝纱衣,袖口绣着卷云纹。整身都已沉香木香熨烫过,衬着说不出的清雅出尘。不似高台上黑衣衮服的庄重威严,倒显出符合年岁的少年意气,仿若从水墨画卷中走出的灼灼少年。
而这位少年郎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让明明已经接受这种目光十余年的薛瑀冒出无端的心软,虽然这份心软找得到来源。
薛瑀拿起最上头的奏折,打开前问道:“先前我同陛下提过的组建内阁之事,陛下意下如何。”
“朕以为甚好,”姜晏马上接道,答完后见薛瑀还看着自己,又支支吾吾地说道:“相父帮我挑好人选吧。”
薛瑀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是先说让陛下保持自称还是让陛下要自己把握权臣人选。
他分明记得小时候陛下不是这样的,当时虽是中宫嫡出,但先帝并未立太子,皇后母家安国公府又被打压得厉害,朝堂群臣纷纷站队人心叵测,后宫种种也是见风使舵。
彼时还是六皇子的姜晏即使自称“我”也是带着优雅自矜的,小小年纪也是做事果决的,怎么十年给他带成了这样。
薛丞相在暗暗反思自己教育模式的同时嘴上说道:“陛下可以先拟定一组内阁名单施行一段时间试试看,倘若不妥再改也不迟。”
他翻开这本奏折——是本奏请选秀的折子,其中引经据典地阐明立后立妃佳丽三千开枝散叶等等的重要性——薛瑀已经看习惯了。
他隐约感受到什么,轻轻抬眼,果不其然看见姜晏支着脑袋含笑盯着他,眼神亮晶晶的。
薛瑀有些忍俊不禁,但到底念在为人师表忍住了,他轻声问道:“陛下可要看看这份折子?臣以为陛下可斟酌一二。”
陛下又不笑了。
薛瑀心想,这孩子到底咋想的。
薛瑀自己虽然这把年纪尚未娶妻生子,但对一手带大的小皇帝是极为上心的,早在陛下刚满十五岁之时,他就向其建言过开宫选秀的事宜,被当时还略显稚嫩的皇帝强烈拒绝,并勒令他再不要提,薛瑀后来也就没再自己主动开口提选秀这事,只当他还孩子心性,想一个人乐得自在,或是找个真正的知心人,不欲成婚同陌生后妃端着。
但耐不住这两年皇帝年岁渐长,催婚什么的该来的总会来的。上书奏折林林总总的不少,直接早朝奏禀的也有,都被按下不发或者容后再议。
薛瑀明面上一直没对此发表什么意见,有心人自然也开始说是他仍握着朝政不放,陛下尚未完全亲政,对选秀之事有心无力。而右相府在隆正二十六年遭逢巨变后人丁凋零,尚无适龄女子可入宫为后,薛相这才对此事一拖再拖,想找个同阵营的可把控的女子。
薛瑀听闻此事后和几位好友直呼冤枉,天地良心,做老师又不是什么轻松活,特别是从小孩子带起的,甭管当事人表现得多么“过分成熟”,岁数基础摆在那儿总是讨不得闲,这官做得一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要不是数着陛下亲政的日子过活,那简直没盼头!
比如说现在,圣上对外是越发有天子威严,对内却是依然带点孩子心性。
他带这孩子十年了也没明白这一瞬间对方怎么想的,要说是帝王之道学会喜恶不行于色也不对,方才笑得也是真切,只能说真是孩子大了他看不懂了。
薛瑀只得继续端着面上:“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便是万寿节,彼时圣上离及冠也就只差两年了,按祖宗规制,合该收心选妃立后的。”
姜晏也是张口就反驳:“那相父怎么还不娶妻成家?我瞧着身边也没人陪伴伺候。”
薛瑀思考了两秒,却发现没什么能接话的。
他父母在十年前就不在了,身边也没有什么亲近的长辈给他操心婚姻,唯一的嫡亲长姐远嫁西北鲜少回来,年年来信问候成家却也是顾及不到这么远的京城。来丞相府提亲的人家自然不少,但都是婉言推拒。
除却早年那件事的原因,最主要的是没碰上心仪的,他也不需要娶一个闺阁小姐来充当门面管理家务。
毕竟一个右相府笼统就那么些人,他早年又长住宫中,府中有些个事宜宫中内侍顺带也就理了。
但姜晏也是如此,上无父母操持,又无真切心仪……等等等等,话不是这么说,虽然先皇后早逝,但往上偌大一个宗人府还在,往下亦有群臣和黎民百姓,他给绕进去了。
于是乎薛瑀应道:“臣之家事自是不可与陛下之国事混为一谈。”
姜晏不大高兴地瘪嘴。
薛瑀没敢去看他家陛下的脸,顺势低头迅速往下看奏折——梅长策还在外头等他吃饭呢。
姜晏见薛瑀沉下脸来看奏折,也没敢再说什么,将未说出口的“还不到一月便是你的生辰”咽了下去,低头批他那堆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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