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庆稳稳地端了盏顾渚紫笋快步走进御书房,没发出半分声响。
姜晏正站在御案前写字,姿态从容,原本就艳丽的眉眼添上通身的气势更是压得人不敢直视。
天家威仪。
卓庆上前奉茶,再眼神示意一旁伺候磨墨的满忠下去。
满忠会意地行礼躬身退下。
全程姜晏没分一丝注意,还搁下湖笔换了一张水纹纸。
“薛相两个时辰前往了城东的听台小筑,与之随行的还有大理寺卿谢大人,御史大夫梅大人。”卓庆低声说道。
“半个时辰前谢大人先行离开回了大理寺办公,一刻钟前薛相与梅大人一同离开听台小筑,看脚程约莫快到皇城了。”
“大理寺和御史台还是太闲了,”圣上这般结论,然后问道,“席间聊了什么。”
“回陛下,听台小筑周围有暗卫守着,幸而影卫早年也是薛相一手操办,晓得些守卫习惯……只是待影卫捉空进去时少听了小半段,余下的是薛相决定在万寿节时提‘告归’一事,”卓庆说得越发小心翼翼,又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张,“席间具体言论为下。”
姜晏闻言手腕一顿,一个锋芒毕露的“忍”字半途夭折。
他神色不变,也没有伸手接过那叠纸,而是将没写全的“忍”搁置一边,卓庆会意地将其放在御案上,同时殷勤地取上水纹纸摆上。
姜晏淡淡地说:“着手去查的事如何了。”
“今日早朝时弹劾薛相的那位侍御史陈勉乃是启元三年两榜进士出身,任职从九品礼部礼部司主事,启元六年吏部考核升迁至正七品工部虞部司员外郎,启元九年调任御史台为从六品侍御史。家有薄资,其长姐早年嫁给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赖横的长子做填房……”
卓庆偷偷观察着陛下的神色,见其仍没有开口的打算,心知自己还没说到点上,于是继续说道:“而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嫡长女嫁给贤宁郡王为侧妃,前晚贤宁郡王暗中联系兵部尚书何常祖私下相约在菏芳楼密谈,密谈详情便是当晚呈至御前的那封。”
短短六年从白身到从六品侍御史,这凭借关系和人脉在历朝历代都是常见的,成为一种默认的操作。只要是真有实力,便是圣上得知也不会去理会……前提是安分守己。
他说完静静等待了近乎半盏茶的功夫,才听到圣上搁下湖笔,赞许道:“善。”
卓庆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方才清宁阁中的冰盆都止不住他的冷汗顺着脊背往下逼迫,双腿更是僵硬得有些酸软。
圣上其实不是个严苛的皇帝,他对待近侍并不磋磨,相反,大多数是很宽宏的。只是凡与薛相相关的任何事,上下都得“严阵以待”。
本朝御史台和都察院都属于监察体系,拥有弹劾权,司法监督权,言事谏诤权和审计权,谏官向来“闻风而奏”却不会获罪。
然而这回奏谏触之逆鳞,“缘分”地碰上薛相意欲辞官而圣上心情不好的时候,自然不会像半年前那般简单的罚俸揭过,毕竟去年涉及此事时也没有将人从朝堂上当场拖下去不是么。
当今这位陛下啊,可不是一般的狠呢。
接着他见陛下一边伸手拿过那些纸,一边随意地问道:“何常祖在兵部十余年了吧。 ”
了却有关薛相这件事,卓庆感觉浑身都轻松起来,他一听就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答道:“正是,何大人在先帝期间任职兵部尚书,至今已有十一年,想来年岁渐长,越发力不从心了,想来头脑不清醒也是常有的。”
圣上点头说道:“此事着大理寺与刑部一同办理,半个月内解决。”
卓庆应是。
姜晏快速浏览手里这封速来记录官员言行的“密折”,半晌脸色略有古怪:“谢瑾卿哭了?”
没人知道越发威严的陛下此时此刻对这位见面次数也不算少的表哥简直叹为观止。
姜晏心想,相父要走我还没哭呢,你哭个什么劲儿。
于是乎,卓庆没听清陛下前一句说了什么,但确切听清了下两句。
“方才论贤宁郡王密谋一事,全权交于大理寺审理,令其一旬内处理好。”
“另外拟旨,着骠骑大将军,安国公温良玉携妻小回京诉职。”
卓庆内心疑惑的再次应诺,预备着人去传御令。
他躬身退下时一眼瞥到御案上最早被写完的两个大字。
“绛樗”。
这两个字写在水纹纸上,笔墨间饱蘸银钩铁画的锋芒,每一笔都如利刃出鞘,是斩钉截铁般的漂亮。而笔锋转折间又悄然流露出几分柔韧的游丝,犹如墨色浓淡处晕开的温润涟漪,恍若刚劲骨骼中裹藏那不为人知的,欲说还休的情意。
卓庆身为本朝帝王身边的提督大太监,甚至还掌握皇城内十六卫其二的左右骁卫,自然是识文断字还略通情理的。
这幅字写得……凡阅者皆知晓。
***
薛瑀坐在政事堂里处理今日份的奏折,听闻卓庆亲自去大理寺下达的口谕,若有所思。
这口谕毕竟早于实证之前,不可广而告之,需得大理寺仔细获得证据后再抓捕,当然,必要的也可以直接抓捕再审出证据——总之,这消息是谢珏悄摸递过来给他的。
好像是为了安他的心。
薛瑀无奈想到:我有什么不安心的。
谢珏而今能稳稳坐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靠得自然不只是他那身为公主的娘,承袭伯宁侯爵位的爹,和位极人臣的好友……嗯,“发家史”肯定是“沾亲带故”的……但至少而今是牢牢把握,他自己也是很有手段的。
虽然谢瑾卿刚才在席间还没忍住哭了,这也是好多年没见着的情景了。
谢珏比他和梅长策小两岁,自小是个可爱略有点爱哭的弟弟,三人均由被右相请出山在相府荣养晚年的当世大儒开蒙教导。
薛府与梅府是世交,谢家有传袭多年的爵位,又尚了公主,身份地位摆在那,他们三个一起玩倒也十分正常。
薛瑀七岁,谢珏五岁那年,伯宁侯任职外放,公主欲随行离京,自然是要带走宝贝儿子的。
但是宝贝儿子在离别那日的城门口哭得不能自已,抓着两位来送行的好友的手不放,最后哭累睡着了才成功带走的,可见其感情之深。
虽然不知道是否是孩子心性。
他俩十岁时,伯宁侯回京。他不确定谢珏是否还记得幼时的玩伴,故而他和梅长策都没有第一时间去找谢珏,决定再观望一会功夫。
结果是谢珏红着眼找上右相府在他俩面前哭给他们看——这是谢珏下了极大的决心才来的,毕竟三年后的京城已经到了人生地不熟的程度,两位玩伴还不去找他,他可以说是怕得厉害了。
两位兄长被哭得手足无措,当即道歉发誓再也不会这样。
这么说的话,薛瑀回忆到这,他自小哄孩子的经验还是很富足的。
后来,薛府蒙难,他压力在身,两位原无入仕想法的好友也将注意放在科举上。梅长策于启元元年加开科举时状元及第,谢珏也在启元三年科举中以榜眼出身入朝,二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去六部过了一圈了解实际,火速调任御史台和大理寺“专攻一门”。
曾经爱哭的包子十数年没再流泪,长成如今恶名在外的大理寺卿。
薛瑀突然由心感叹自己这是老了,一晃眼都这么多年头了。
“薛相。”
薛瑀从奏折中抬头看去,是卓庆端着一碗冰雪冷元子上前放在桌案上笑道:“今日暑气难耐,陛下特意着御膳房做了这冰雪冷元子着奴婢送过来。”
薛瑀笑道:“谢圣上,有劳卓公公了。”
卓庆道:“薛相客气了,您是为国为民的。”
薛瑀笑笑,随意扫了一圈其他几位相公的桌案道:“圣上这是……?”
卓庆会意低声道:“薛相放心,御膳房亦做了几碗酸梅汤送来给另外几个相公。”
话语间几个宫人端着酸梅汤进来,薛瑀当下心中分明,这是姜晏记得他酷爱吃丸子而不喜酸梅汤的喜恶。
他点点头,依旧是说:“有劳了。”
卓庆道:“那奴婢便退下了。”
宫人们退下后,几位相公便又开始说话,方才御前第一人的卓庆公公尚在,瞧见什么也不好多话。
这趟御赐羹汤之前他们尚在商议黄河秋汛一事,故而都在正厅里围坐商议,没有回自己的隔间办公。
户部尚书兼尚书左仆射徐文锦率先开口:“薛相当真是简在帝心啊,连解暑吃食都与我等不大一样。”
户部尚书是姜晏这些年一路提拔的,连带着尚书左仆射也是启元八年圣上提拔加封,是以徐文锦属于皇党。
薛瑀意欲急流勇退自然要做好身后准备。
不是人人都能做纯臣,也多的是人意动拉帮结派。结党既然无可避免,那就握在手里。一方权倾容易滋生底下贪赃枉法,故而本朝除薛党外是隶属左相江德海的江党,此两者为大。
与此同时,薛瑀教导圣上要多栽培自己的心腹,他也暗中扶持皇党。
皇党与薛党的关系下面人看不真切,手握权柄的皇帝心腹却不能看不明白,所以徐文锦此话更多的是玩笑揶揄。
薛瑀自然是听得明白,他正欲开口,一旁的兵部尚书何常祖率先说道:“是我等不够鞠躬尽瘁,尚且够不上另眼相待罢了。”
薛瑀霎时想到谢珏递过来的消息,不由得莞尔。
他无视何常祖的阴阳怪气,温和地说道:“何相公,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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