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咚——”

辰时,长安城北面太极宫承天门的城楼上传出鼓声。

一下,一下,震得人心神荡漾。

那是长安城的报晓鼓。第一槌敲响,南北向大街上的鼓依次闻声而鸣。

东南朝阳初升,先只有一点金色露出一线,很快一片金黄斜织着铺张开去。似锦缎一般流泻的光,伴着沉厚的鼓声与悠远的晨钟,昭示着长安城新的一天由此开始。

一百零八个里坊闻鼓声后便解了宵禁,纷纷打开坊门。卖早点的摊早已支上。小贩口音不一,有东边来的,也有打西边来的。烧饼、蒸饼、软面片儿汤,热气蒸腾,人来人往。

看似一个长安城的普通早晨,却属于一个不凡的时代。所有肯付出劳力的人,都能吃到一口饱饭;所有离了家乡到长安的人,都能拾得片瓦遮身。

此时此刻的辜小娥就是这么想的。

是的,她来到了长安。

报晓鼓敲过第三百下,终于传到了最南边的大安坊。

坊门口的胡人老头正在炸油饼,旁边白发老妪锅里的面汤香味直往人脑仁儿里钻。这是辜小娥来长安后,第一次站在早点摊面前。拴在里层的袋子里还有几十文钱。她隔着薄布搓揉一阵,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心一横,坐在了早点摊的凳子上。

“老爷爷,来张烙饼。”

她瞧着隔壁腾着热气的大口锅,心里又一横。

“阿婆,来碗羊杂汤,多放些芫荽。”

脚边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她最后横了一横。

“再卧个鸡卵。”

实在太奢侈了。她竟然花了五文钱,吃一餐早点。五文钱,可以换十五只鸡卵。

辜阿大死后,小娥来长安投奔堂叔。堂叔名唤辜牛儿,家住在大安坊。一月前,她携细犬阿旺,一路走、一路问,总算找到了堂叔一家。

堂叔在长安倒是有家产的,但仅得一间土墙夯的茅屋,隔成了里外两间,里间又拿布帘子隔成了两小间。到夜里,堂叔、婶婶、堂姐儿、还有一个小弟弟,都挤在里间睡觉。她去了,姐弟三人睡在一张炕上。

若要论,他们两家也算同行。

彼时长安城里的权贵酷爱狩猎。堂叔家一房一直在长安经营贩卖鹰犬的生意。以前在山中,逢年过节,时常靠父亲打来的猞猁、鸮来找堂叔换了开元通宝做新衣裳。

辜牛儿一家人虽不富裕,但堂叔为人正值老实、待人客气周道,深受邻里街坊好评。小娥来了之后让她只管住下,自是不少她的餐饭。过去月余,堂叔在外忙生计,堂姐儿偶而去帮忙,小娥也帮着婶婶料理家务和弟弟。谁也不在她面前提起辜阿大,仿佛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

什么都好,只有些苦了细犬阿旺。

昔日在山中,它自有父亲打来的野味果腹,吃饱了上几圈,长得身形矫健挺拔,灰色毛发油光水滑。但到了长安城,它既没了闲肉吃,也没有山林可以撒欢儿跑。狗身日渐消瘦不说,竟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闷闷不乐起来,背上长出些杂毛,愈发臊眉耷眼。

小娥只好安抚它:“阿耶先走了,小白也不知道飞去了哪,但是你还有我。我陪着你,你也得陪着我。绝对绝对不可以丢下我,知道吗?”

阿旺伏在地上,没什么力气,只抬眼瞅了她一眼。

小娥有些苦闷,不知如何才能让阿旺吃上肉。长安城的肉可太贵了。她自己清粥野菜,也照样在长高,阿旺离了肉却不行。

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自无绝狗之路,就在李隆基给李玙定下亲事的这天,阿旺的口粮之困也迎来转机。这个转机,来得一波三折。

首先是好消息。

堂姐儿许亲了,是隔壁卖文房四宝的小儿子。

一听到媒婆来贺喜,堂叔和婶婶乐得腮帮子要咧开。媒婆也抚手夸赞,全靠辜牛儿的为人,女儿才能高攀上这样的书香门第。

辜牛儿穷苦出身,大字不识。身在长安,自认为见过些世面,觉得那些开口闭口之乎者也的文化人,知书达理、高大伟岸。女儿能和卖文房四宝的结亲,也算是往高大伟岸前进了一步。当晚便沽来大壶绿酒,喝得个酩酊大醉。揽着媳妇说:“以后我辜牛儿的孙子,也要在酒楼的墙上作诗、写文章!”

他媳妇没去过酒楼,不懂这些,拍开他的手:“到墙上乱涂乱写,店家不打断你孙儿的腿?”

他只觉得这婆娘憨得很,囫囵道:“你懂个球。”

“呸,”婶婶瓜子壳吐到他脑门上,“我看你才是个球,憨球。”

堂姐儿、小娥、小幺弟看大人热闹,笑作一团。

穷苦人家的夫妻,虽然言语粗鄙,却欢乐畅快。喜事当前,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迫于生计的忧愁似乎也都能抛诸脑后。

高兴过后,第二日辜牛儿酒醒,想起一件棘手的事。此事关乎堂姐儿亲事,更关于辜阿大的名声。

他一骨碌翻身起来,拍着脑门。

“坏了坏了。”

媳妇问他:“什么坏了?大清早的干啥呢这是。”

“光顾着张罗闺女的亲事,把答应李牙婆的差事给忘了!”

他媳妇也想起来,心里一紧,声音不自觉拔高:“诶哟,这可咋弄!?”

另一张炕上,堂姐儿春枝和弟弟翻了个身呼呼大睡,小娥醒了,揉着眼,问:“叔、婶,怎么了?”

这两口子都忘了,早在小娥去之前,坊里李牙婆给辜家说好了个差事——城北一个大宅子要找若干女婢子,专给主家豢养鹰犬,每月能得二百文钱。

二百文,大约能换七只鸡。

妥妥的肥差。

堂姐儿辜从小跟着辜牛儿贩鹰走兽,能胜任。差事应下来,主家出手阔绰,当即付了半年的工钱,只等着人八月初去报道。

然,眼下到了这当口,要夫婿,还是要差事。辜家陷入两难。

去吧,女儿这大好姻缘难再。

不去,即便把工钱退还,辜牛儿在长安城的信誉也就算毁了。

那几日,辜牛儿愁得整夜睡不着,婶婶却是个脑筋灵活的。一日深夜,她拉着小娥的手,诉说着自己何其命苦,女儿也跟着遭殃,若是辜牛儿没了信用、生意做不下去,儿子今后就更没着没落。

“还有小娥你啊,日后许人家,哪还有什么嫁妆可以给呢?”堂婶儿越说越伤心,泪水奔涌,顺着面上的沟壑往下淌。

小娥瞧她满脸愁容,翻腕握住婶婶的手。

“婶婶莫急,我今日去找了牙婆打听,这事有办法。”

妇人止住哭泣,双目炯炯地看她问道:“你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办法?”

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是李代桃僵。她和堂姐儿都姓辜,李牙婆报给主家的也只是大安坊辜氏女而已。她想过了,半年的工钱数目不小,正好可以给堂姐儿多添嫁妆,也算尽了自己一份力,况且出去见见世面,多多历练,对她也有好处。

就这样,八月末的早晨,大安坊门口的早点摊儿,坐了一个身穿胡服、喝汤饼的小娘子,她脚边蹲了一只灰毛细犬,张口嚼下一只白水煮蛋。小娘子不戴帏帽,一张白净小脸大喇喇给人瞧。长安人都知道,但凡不戴帏帽就出门的,不是哪家奴婢,就是坊间屠户、酒肆家的贫户女。

小娥吃好了,拿出布巾仔细擦干净嘴巴。这是她长到这么大,第一次离开亲人去外头做差。好像一只生下来便落单的小猴儿,形单影只地长大了,却忽然不得不加入到猴群中去。遂,嘴上应承地爽快,心中却颇有些忐忑。她朝着东南方向望了好一会儿,仿佛完成了某种仪式,才出了坊门。

她这样的生面孔,坊里人即便多看两眼,很快也忘了。只有早点摊的胡人老头,待她走后,掏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画像细细观摩,确定了什么,不顾食客怨声载道,匆匆收了摊。

他得赶回去报信。

细小长条的信纸只有四个字:

人在长安。

***

乐游原上,晨间秋风朗朗,三位少年郎徐徐打马而行。

那三位少年郎皆长身玉立、身形挺拔,是长安城里的贵公子。一个一身素衣,一人鲜衣怒马,剩下那位轻甲加身。着素衣的是三王爷李玙。

三人自幼相识,到了年纪需要避嫌,像这样私下见面的机会并不多。难得相聚,话只拣紧要的说。

着鲜衣的那人道:“三郎,父亲让我转告你,沉住气。上回刺杀之事,背后指使之人已有了些眉目。”

这人叫张垍,是中书令张说的二儿子。

李玙颔首。其实不用叮嘱,他也明白。且张说的话他向来是听的。能平安活到这个岁数,他承了许多人的情,张说便是头一个。

又听另一轻甲之人道:“听说王爷最近在找个人。”

这是王忠嗣、原名王训,丰安军使王海滨之子。自父亲战死于武阶之战中后,他便被接入宫中抚养,被李隆基收做假子。

“是,”李玙两指捻了捻马鞭,“不是很顺利。”

王忠嗣问:“需要我来办吗?”

李玙轻轻摇头:“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张垍忽然福至心灵:“不要紧的人,还这么大费周章的找?”

李玙:“……”

张垍:“还不让忠嗣插手,可疑。”

王忠嗣:“的确可疑。”

李玙:“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张垍:“哦,那你脸红什么?”

李玙:“……”

王忠嗣:“待找到了一定让我开开眼,看看是哪般女子能让三郎这般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张垍:“我也要看!”

李玙轻抒一口气,不再理他二人,径直打马往前去。

张、王追到他跟前,对了对眼神。

张垍:“三郎且安心。”

王忠嗣:“我们决不告诉韦妹妹。”

然,戏谑归戏谑,二人皆知他自律勤俭的本性,更信他的分寸,并不忧他出什么岔子。说笑几句,话题便转到了其他处。

要说李玙手中虽无甚实权,但总是个亲王,在京兆府找个人不该如此周折,且久寻无果。

但人世间的事,有时就那么忖。

辜小娥到长安城那日,恰遇城门守将尿急,看过小娥的户籍和过所后便放她进了城,并未立即记录在册,待小解回来后竟把这事忘了。加上小娥在长安生活月余,几乎足不出户,又未遇户部巡查,所以除了她自己和堂叔一家,谁也不知她来了长安。

而三王爷,除了长安县,京兆府其他县已被他暗里翻了个底朝天。眼下李隆基东登在即,凡京兆府境内兵将一切听从统一调度,京畿卫戍金吾卫更是如此。如此缜密的网布下,莫说是皇子大臣有所动作,就是城中哪个百姓犯了宵禁,都有可能上达天听。所以如果李玙真要在长安城里找人,还需绸缪一番、更加隐秘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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