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时辰已过,朱雀大街上除了巡逻的金吾卫和偶尔打马而过的神策军,十二车宽的行道上几乎见不到人,只有道旁渠中的流水还在稳定地流动。
深夜的长安,像一只在夜幕下沉睡的巨兽。而各个里坊里活动的长安各色人士,成了寄居在巨兽身上的小虫。
男人们在做什么?把酒言欢、对月长歌,或做一些只能在晚上做的事。
而女人们,趁着夜色尚早,忙着手上百日未做完的活计:捣衣、缝补、准备朝食、给菜畦浇水、打扫鸡笼……如果有时间抬头,恰好能在四方的夜空中瞧见一轮皎月。
长安城南大安坊十字街东面一个土夯的小院里,辜牛儿的媳妇王氏坐在自家院中洗着丈夫、儿子、女儿的贴身衣物,浸湿的布料和木板有节奏地搓擦。
不属于夜晚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
她心里没来由地一咯噔,停了手中的活计。
“谁啊?”她扯嗓子问。
“牛家娘子,是我,南街李牙婆。”
王氏揩去水渍,起身去开门。
“李阿姊,”她下了门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李牙婆站在门外,没有提灯,看不清楚面容。
王氏问道:“可还是上回大姐儿差事的事?我家阿大说纹银已经全退回去了,再多我们可拿不出来了。”
“瞧你这话说的,银子来银子去的,不显得生分了吗?”李牙婆走近了些,以至于屋里的光足够映到她脸上,“还是那差事的事儿,但跟银子没关系。快去唤你家辜阿大出来,有贵人找。”
同一片月光下,长安城的另一处,
王忠嗣背着辜小娥,李玙和他并肩走在揽月楼的小径上。
夜谈结束,三人打道回府。
被树叶划碎的明暗在小娥脸上划过。这让李玙想起了皮影戏、还有走马灯。
她方才因为思念亡父,哭到筋疲力竭,最后昏睡在王忠嗣怀里。现在她伏在他背上,绵长地呼吸。
对于他们三人来说,今晚故事的发展都在意料之外,而结果却与李玙的原计划一致。
他同王忠嗣约好了,人先安置在十王宅,待他俩随驾东登封禅回来后,再跟着王忠嗣往西去。先经灵武、过嘉峪关,沿着祁连山绵延的、裸露的灰色山脊,像一只西飞的雁一样飞去苍茫辽阔的边陲。
或许住在关城里,或许停留在某个小镇村落。有马有骆驼,还有她的灰毛狗。大漠黄沙皆在她身后。开心的时候去客栈,叫上一斤酒、半斤肉。遇上烦心事了,找个烽遂,等一轮天山明月,聊以解忧……
不过,以上这些,只是李玙的想象罢了。他除了长安,就只去过洛阳。
***
开元十三年九月初五,李隆基东登封禅相关事宜已料理妥当。再有十日,上万人的队伍就要开拔。
自揽月楼夜谈之后,辜小娥在十王宅忠王的偏院,已经住了十日有余。按王忠嗣和李玙的计划,她应该在十王宅李玙宅邸一直待到明年的暮春,等李隆基封禅回长安后,实施西行,计划。
过去这十几日,李玙虽没再见辜小娥,但也吩咐阿惹好生照顾。
临行前一晚,快到子时,李玙才得空回到宅邸。进了门,发现阿惹跪在照壁前头。
李玙问:“她怎么了?”
阿惹答:“奴婢无能,辜小娘子被五坊的人带走了。”
“谁带走的?”
“郎奂,郎中监。”
“谁同意他将人带走的?”
“……”
“你起来,叫韦孺人和吴孺人到正堂。”
没过一会儿,韦氏和吴氏都站在李玙面前。她们穿戴整齐,妆都还在,显然还在等他。
韦氏青春正盛,生的白嫩丰腴,自小在高门里养大,眉目间神采飞扬。
而吴氏和她正好掉了个个,清清瘦瘦的、面色还有些发黄,若不唤她,眼帘常常就那么垂着。
李玙道:“明早走得早,怎么没睡?”
韦氏闻言,虽没答话,却不自觉地嘟起了嘴,心道:还不是等你。
吴氏刚进门没多久,又做久了罪臣之女,没有先开口的道理。
李玙又道:“出去这几月,在外头不一定顾得上你们,还望你们互相照料着,得空多去陪母妃。”
韦、吴二人皆颔首。
家常几句,李玙又嘱咐了些出行的事宜。韦绣绣最初除了点头,也同吴氏一般,没有多话,但瞧李玙只字不提辜小娥,也没有要让她们回房的意思,心头有些发慌。既不能指望吴氏这个闷葫芦打破僵局,只好细声懦懦道:“三郎,那辜小娘子……”
吴氏这才抬眼瞧了瞧自己的少年丈夫,见他眉心平展,眼下带些乌青,神情还是一贯的平和。恰如这秋夜长风,平缓、干燥、微微发凉。
李玙问:“郎奂来,说了什么?”
韦绣绣道:“郎中监来时,妾身本以为是惠妃娘娘有懿旨,才让他进来的。没想到,他说自己是劳什子代兼五坊使,还说偏院那小娘子的户籍文牒勘验无误,应当按约定去五坊使赴差。”
李玙瞧着她一双乌溜溜转的眼珠:“所以你就放人了?”
“不,不,”韦氏急忙自表,“妾既知道王爷与她的干系,怎么敢听一个外人的几句话就放人。妾是仔细问过郎中监事由,又问过那辜小娘子,她自己说愿意去,才敢斗胆做主放她走的。毕竟……五坊这新衙署之事关乎圣人喜恶,妾怕影响三郎,不敢耽搁。”韦绣绣对着吴氏道,“妹妹,你也瞧见了吧?是她自己愿意走的。”
吴氏似是回忆了一会儿,才温吞接茬:“妾瞧着那小娘子走的时候,没有不情愿。”
李玙听完,瞧了韦绣绣半晌,觉得她有点陌生,好像长大了一些。或许是吴氏刚进门,让她有了危机感,连带着对辜小娥也草木皆兵。
他再问:“那她可有留什么话?”
韦、吴二人对望了一眼,冲李玙摇了摇头。
李玙道:“阿惹,你进来。”
阿惹从方才起一直在门外候着,得了令才进门,做了个礼,道:“回王爷,辜小娘子的确是自愿跟郎奂走的,托我给您带话。”
“嗯,说什么了?”
阿惹仔细回忆着下午的情景,不敢有疏漏。
“她说,谢谢王爷这十几日来的照顾,西行的事她仔细想了想,暂时不去了,应了的差事总要说话算话才好。”
李玙不自觉地撇了撇嘴角,听阿惹继续说道:“还说……山里发生的事请您不必记挂在心上,她也不会因为那件事而有所挂碍。”
李玙闻言,静默了几息。
“成,走了便走了吧。”
“不过,”阿惹补充,“小娘子把那只叫阿旺的细犬留下了,说半年以后她差事结束了再来领走。小娘子特意嘱咐,它最爱食肉,尤其钟意鸡卵、鸡腿和棒骨,好动,喜欢有人和它玩革球。”
李玙:“……”
阿惹知李玙素来不喜犬类,担心他不悦,果不其然听得他冷哼一声:“送到王训那里去,他惯好这些。”
了结了辜小娥这段插曲,韦氏和吴氏也各自回房歇息。
“贱民就是贱民,”路上韦绣绣忍不住抱怨道,“那村姑人走了,还不忘留只畜牲给王爷。这是想招谁惦记呢?”她理了理云鬓,转头朝吴氏道,“你说呢,泱妹妹。”
吴氏单名一个泱字。父母取名时既取宽广之意,又借“无恙”谐音。
她如同一片宽广湖泊那样沉静,只是答:“我与那小娘子素不相识,不知她为何这样做。”
***
辜小娥在落日之前被带到了五坊。和月前比起来,她已知晓五坊是圣人新设的衙署,但现在这个地方她又不知道是哪里了。
只记得出了十王宅,一直往北走,绕过大明宫,到了还要再北一些的一大片平原上。她站在入口处眺望,太阳将落未落,还可以勾勒出远山的轮廓。
小娥从小到大,没见过什么衙署,唯一去过的就是关押过她的京兆府。和那里的亭台楼榭、繁花似锦不同,这里很空旷,且杂草丛生,间或有苍鹰低飞、猎犬长鸣,像是一个被废弃的围猎场。
带她过来的五坊小使是个看起来比她岁数还小的少年。个子不高,头上戴的幞头巾子不知道洗过多少遍以至布巾已黑中泛灰。骨相却是匀称标志的,瘦黑的脸上一双眸子晶晶亮,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他热心地同她介绍:这里是五坊之一的鹰狗坊,专训皇家用来狩猎的飞禽走兽。从各地进贡、采买的动物,要在这里训练合格后,才能送去大明宫、东宫、十王宅、京兆府。
“按郎大人的吩咐,你打明日起,就在这里训狗儿们。”那小使转告小娥、一边比划,“南边那一排屋舍,住的小家伙,咱们住东边那几排。六人一间,我带你过去。”
四柱的开间,横着一条大通铺。说是六人间,却只有两条被子铺在上头。那小使从门边的柜子里翻出一套寝具,放到离窗户远的床位。
“你就睡这里。”
小娥点点头,打量着四周,眼睛充满了疑惑,但她并不是一个善于发问的人。
那小使心思通透,主动说道:“这里原先没有女婢子,眼下有了也不多,能干点的都被贵人们分走了,就剩下两人,明日还都得随驾东行。所以明天起,这屋就是你一个人的了。”小娥还在消化着他说说的信息,他却是个急性子
连珠炮似的:“行,没什么我就先走,你自己看着拾掇拾掇,一会儿另外两人该训完小家伙们回来了,你们女孩自己招呼。明早辰时我来叫你,带你熟悉熟悉办事环境。”
“成。”小娥颔首,“谢谢你。请问小使……你叫什么名字?”
“嗨,”他一拍脑门,“瞧我,事太杂忘自报家门了。我叫李孩。注意,不是女孩,是李孩,厉害的李孩。这很重要。”
小娥见他活泼,也放松了一些,展开笑颜:“嗯,记住了!厉害的李孩。”
“对嘛,多笑笑,小姑娘笑起来多漂亮。”他一副老练的神态,“你叫辜小娥,没错吧?”
“嗯。”
“辜小娥,以后咱们就是同僚了。”
是夜,几近子时,大通铺上仍然只躺着小娥一个人。屋里点着灯。窗外一丝声响也没有。
太过安静,以至于那属于某种鸟类呼扇翅膀的独特声音出现时,就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而当它由远及近地飞行至她房间的门口时,她已经等在了那里。
是在辜阿大出事以前,就被送去给阿训送信的白鹘 。
她伸出小臂,白鹘稳当的停在上头。小白已有好几月没见她,一双玛瑙似的眼睛黑得发亮。
小娥问:“乖小白,是阿训让你来的么?”
白鹘将身体调转个方向,似欲起飞,又回过头来瞧她,确定小娥会意饿了,它才起飞。
借着月光行路,走到一个岔路口。山道旁拴了一匹马,王忠嗣见她来了,劈头盖脸就先弹了她脑门一下。
“嗷!”小娥捂住脑门,愤恨的瞪着他,“很痛。”
王忠嗣发难:“你怎么回事?忘了之前都怎么答应我们的?”
“没忘。”小娥摇头。
“没忘?没忘你不和我们商量,擅自决定到地方来做差?你可知王爷费了多大劲,才在惠妃眼皮子底下把你官司给抹过去,现在一声不吭跳回火坑,遛猴儿呢?”
小娥歪着脑袋:“惠妃是谁?”
“……”王忠嗣很无奈,“她是谁不重要。你说,为何忽然跟郎奂走了?”
“就是……人要言而有信。”
“撒谎。”王忠嗣无情地揭穿她,她这人,一说谎就咬嘴唇,“我来猜猜,是不是他们拿你那堂叔威胁你了?”
“咦?”小娥觉得很神奇,“你是怎么知道的?郎中监让我不准说出去,难道他跑去自己告诉你的吗?”
“……”王忠嗣瞅着得她一副憨气十足的样子,心道莫不是真被师父养成了个缺心眼儿,完全不知人世险恶,遂面上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郑重道:“韭韭,我没有同你说笑。来五坊从前也许是一件单纯的差事,但现在不是了,自从被人发现你和王爷有关系,它就不是了。就像一颗桃,你看它外表和前些天一样,其实核里已经长满了虫,再吃要闹肚子。这件事情以后的局面,不是你能应付的。何况,”他环顾四周,“你瞧瞧,这地方太苦。我答应了师父要照顾你,为什么让我食言呢?”
面对王忠嗣满怀的关切,小娥开始内疚起来,认识到自己的做法真的挺对不住他俩那一番辛苦筹划,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石子儿。
他声音柔下来,问道:“如果郎奂让你走,你大可等到王爷回府后再做决断。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是在十王宅呆着不自在么?”
小娥摇摇头,“王爷待我很周到的。”
“那是为什么?”
“我,我,”她鼓气勇气,“我与你们不同,非亲非故的,不可能一直赖着你们。阿耶没了,总要自己学点谋生的本事,才能填饱肚子。”
王忠嗣从没想过,她这么做是想要摆脱他们,自立门户。因而不假思索、大义凛然道:“你当然可以一直赖着我,如果你愿意的话。”话说得坦荡,仿佛带了某种承诺的意味,他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又补充,“毕竟,一日为师姐,终身为师姐。”
听了这话,小娥觉得他才是认不清现实那个。她拿出师姐的派头、循循善诱:“阿训,你是大将军的儿子啊,你是可以和王爷做好朋友的人。我不是,我应当走我自己的路。”
她态度坚决,反复强调。
王忠嗣这才回过味儿来:她打心底不信任他,甚至把她自己和他们俩划成了两个阵营。那自己前一段苦苦寻找、终日忧心她安危的日子,又算什么?
他冷哼一声,讥讽道:“你所谓的路,就是去给人当养猫儿养狗的奴才?”话一出口,小娥愣在当场,他也后悔了,脖子却依旧梗着。
她看着他,压下了翻涌的情绪,尽力缓缓道:“我现在有点不高兴,不想再听你讲话。我走了。谢谢你们的安排,是我狗咬吕洞宾,全都给辜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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