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城

古朴厚重的榆木桌子上,搁着一杯热茶。明明才秋天,可辽城的天气已经相当寒冷。

茶水冒出的一丝将近未尽的热气。

顾成岭此刻正在案前坐着。他的眉头紧蹙,双眼紧紧盯着桌上的一封书信——信封拆开,放在一旁。封口上的“缄”字被一条粗重的暗红盖了过去。

辽城的密信,都是靠这样一条红线的长短表示紧急程度的。无关痛痒的那些,就是用朱笔点一点红色。

眼前这封信的封口处就像快要让血给浸透一般。

顾成岭觉得那抹红色有些刺目,便随手把它夹在了手边的书里。

信中云,西境战报,朝廷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也难怪了,现在朝廷内部闹得鸡飞狗跳,皇帝病着,半死不活的吊着一条命。用守京城的老弱病残凑起来的三万大军,怎么可能能够抵挡住西京的铁骑。

顾成岭叹了一口气,抬起眼角,余光撇到了那碗被冷落的茶,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辽城周围的荒山里面的野山茶,只能泡出发黑浑浊的茶水,可是他手里这碗茶,茶色翠绿如碧玉,让他想起了江南的早春。

此刻,茶水的热气完全消失,顾成岭看到了自己呼出的白气。

他抬起有些沉重的胳膊,拿起那个茶碗——这时候,他才发现青瓷茶碗上居然有一个小裂口。

“阿宁真不讲究。“他在心里苦笑了一声,拿起茶碗。这时候——

“不好了!”一个有些沙哑的少年嗓音冒冒失失地响起来,顾成岭拿茶碗的手一抖,差点把茶撒了。

他放在茶碗,正襟危坐,额角不易察觉地冒出了一条青筋。

始作俑者显然没有也无法感受到屋里的突变。

那个一个半高不高的少年直接不打招呼,就一把推开了顾成岭的书房门,如同被点着的炮仗一样,直接冲着顾成岭冲了过去。

“午时游师父要教我们练剑……师姐、师姐她又不见了!”少年一边横冲直撞,一边带着哭腔道,“游师父让我快把人找来,不然他就用剑把我的肉削下来一层。”

初冬的阳光被他粗暴地带进了顾成岭有些阴暗的书房里。

这个少年并不是十分“标准”的少年模样——别人在长个子的时候,都是抽条儿一样手脚骨节愈发细瘦。这个少年却不长个儿,反倒显出了一点中年人横向生长的倾向。好在他的一张脸上还留着孩子特有的瘦削,两条细细的眉毛,在那不大的脸上硬拧出了一点少年的愁绪来。

顾成岭看着他时便想,游老七的主意好像也不错。毕竟削下来一层肉可以腌着过冬下酒,对这小胖子也是一件好事。

他刚打算幸灾乐祸,装作没有听见小胖子的哀鸣,却听见耳畔传来一阵柔和的声音,“游衍之又想喝酒了么?让厨房给他送两斤新腌的腊肉下酒去。刘殖的肉,大概不好吃。”

这声音不但熟悉,而且好像知道顾成岭在打什么注意似的通透。

顾成岭在心里苦笑,半闭着的眼睛立刻睁了开来,“阿……阿宁,你怎么……回来了?”

来人是阮宁,他的妻子,在辽城七杰中排名第三;眼前不靠谱的小胖子叫刘殖,是他妻子门下的首徒。

阮宁走到顾成岭身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怎么?我徒弟也在这里,我不能进来么?”

顾成岭嘴角勾了勾,觉得自己额角似乎挂了一点冷汗。

“师父!”刘殖见了阮宁,格外激动,担惊受怕的委屈都化作了动力,向着阮宁扑了过去。阮宁则直接挑了挑眉头,用冰冷的目光试图阻止他继续向前。

顾成岭先把茶碗挪得远些,再不动声色地把那本夹了信的书收好。他伸出一只手挡在前面,随时做好把刘殖推回去的准备。

不过,这次刘殖没有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撞到人——确切来说,有一个人把他的衣领拉住了。

“子明……,彭子明,你干嘛!”刘殖被自己的领口勒得喘不过气来,只得怒呼对方的名字。

彭子明似乎没有放开的意思。小胖子惊恐地发现,他反而用力把自己提得更高了,让他有点呼吸困难。

“子……子子子明师兄!”刘殖一边回扯着自己的领子,一边带着哭腔求饶道。

顾成岭轻轻咳了一声,示意他们适可而止。

“放你一次,下次不要冲动,没看见大师父在想事情吗。”彭子明卖了顾成岭一个面子。

辽城有七个当家,称“辽城七杰。”

名义上七杰是各自收徒,可他们早就立誓无论是不是自己的徒弟,都会把技艺倾囊相授。

因此,弟子们见到“七杰”之中的任何一位,都要叫师父,行师徒之礼。

彭子明整个人轻飘飘地掠到了刘殖前面,对着顾成岭低头行了个礼。

顾成岭打量了一眼彭子明,夸赞道:“子明,看来老二又教你新东西了,你轻功又进步了。”

老二名为刘天渝,外号“雁无痕”。

刘殖大大地喘了几口气,抬眼在背后看了彭子明挺拔细瘦的身影一眼,有些羡慕地附合道:“真的,不但“雁过无痕”,而且悄无声息。”

彭子明既没有搭话,也没有什么自谦推辞,沉默着收下了来自师傅和师弟的夸赞,看上去十分冷淡的样子。

只是刘殖看到他那对扇子一样的耳朵稍微动了动,耳根带了一点粉红。

刘殖心里一乐,他知道,他这个大师兄表面高冷,其实内心害羞腼腆,是典型的冷面热心。

此刻,他看到彭子明的耳朵,知道彭子明已经脱离了高冷模式。

刘殖大着胆子,走上前去和彭子明并肩站着,向倒豆子一样倾诉他方才被打断的诉苦。

“刚校场上七师父看到小师妹没来,就叫我去找她,说是要给她补一补落下的基础,试剑大会的……名次可以再提高一点。” 刘殖贴心地改了个说法,其实游衍之的原话是:“上次名次已经那么废了,她还有脸不来。一百人里面排到八十往后。连上个月新进来的劈柴伙计都能吹他能和顾老大的女儿平分秋色。下一次是想要去垫底么,我可不想当这种废物的师父。要么你帮我问问,顾老大丢不丢得起这个人?”

他偷偷看了看顾成岭,发现他对“名次”二字没有有什么反应,才继续说道,“我和子明师兄去找她,可是她不在书房。问了周围的师兄弟,都说已经一个上午没有看见她了,连饭堂也没去,你说她会不会是……”刘殖还是没敢把“离家出走”四个字说出来。

彭子明在一边静静地听着,见他越说越离谱,才补充了一句,“不会,八门的守阵铃未响,可见无人试图破阵出城。况且最近北境桑折蠢蠢欲动,从前日起入城之路也已全部戒严,持有信物的弟子受命在城外安身静候。”

“目前的辽城,只有信鸽传信可出入。”彭子明说道。

顾成岭听他们说完,闭上眼睛似乎在思考什么。接着,他忽然冒出一句,“老五从那个门出去的?”

“离门。” 阮宁说道,”我放的行。”

离门原为辽城的正南门,当年建城时从中原运入的辎重物资粮草,均是从此门进入。

彭子明眼睛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我去找人看看离门附近……尤其是有树的地方。“

他拉着露出懵懂表情的刘殖,一边走一边嘀咕道,”忘了她喜欢爬树。”

“阿嚏!”离门一里开外,一棵巨大的树上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动的喷嚏。

树上本有在秋风中挣扎着将掉未掉的树叶,此刻终于不堪重负,终于颤抖着栽了下去,可以落叶归根。

还等着过冬的乌鸦,也被吓得一声惊叫,正欲冲天而起。

不过,树叶没能落地,乌鸦也没能飞起来。

因为一只纤细的手快如闪电,用食指把落下的叶子抄了过去,另一只手精确地卡住了乌鸦的脖子和身体,轻轻地把它拽了回来。

同时一缕长发忽然从依旧茂密却依旧泛黄的树叶中露了出来,“擅长爬树”的顾笑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头发没含住。

此刻,她正双脚倒挂在一根半粗不细的树杈上,无奈地看着自己右手的三片树叶和左手里几乎快要炸毛的乌鸦,不远处……疑似乌鸦的一家老小似乎也在对她怒目而视。

顾笑:……

她嘴里面衔着自己的一撮头发,含含糊糊地说道,“哪个人在念我。” 接着腿轻轻一勾把身体翻了上去,稳稳地坐在了树杈上。

此时一阵风吹过,树枝之间彼此摩擦发出很大的声音,顾笑顺着风把树叶放掉,让它随风飘远,同时把那只看上去瑟瑟发抖的乌鸦放回它的窝里——这扁毛居然再也没敢动。

这树是一棵伫立在坎门不远处的参天古木,除了年代久些并无特点。可顾笑知道,这树下面布着守阵铃——她用多次惨痛的经历,亲身证明了这是个邪乎的东西。

守阵铃小而多,无数的不起眼的守阵铃被布置在这棵大树脚下,只要有人或者什么东西去碰,它们就会立刻响声大作。更加邪乎的是,只有一阵风吹过时,守阵铃居然是一声不响的。

在不知道第几次因为用各种方法试验这铃能不能识别出自己装作“非人”然后惨败后,顾笑问顾成岭到底这么个东西是谁想出来的。

“那是恰好来此游历的一位高人,可惜为辽城完成了八门连同守门铃之后就仙逝了。” 她记得顾成岭那时候是这么答的,而后无论顾笑怎么缠着他介绍那个高人,顾成岭不是装作没听见就是转移话题。

她盯着那几片叶子和其他叶子一起落在了远处,周遭一片静寂。顾笑知道守阵铃已经不会响了,而那只乌鸦也没作妖。

什么高人,做的这个铃真的是邪乎。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往树叶里面再躲进去了一点,整个人靠在了那根足有她两个半人宽的树干上。

已经稀疏的叶子缝隙之间,顾笑看到了校场上一排隐约的人影。那如同一团深红火焰一般的一定是七师父游衍之。

忽然间一阵大风刮过,隐约间,游衍之的叫骂声随着风飘了过来。果然,他一定是因为自己的缺席而大发雷霆。

顾笑想,如果游衍之能生在江南,背着他那把乌鞘长剑,再骑一匹白马——草长莺飞的季节里,鲜衣怒马的少年侠客一定是姑娘们芳心暗许的对象。哪用像现在这样,在荒凉的沙尘里面一边骂人一边吃土。

顾笑心里的江南是从书里面读出来的——还是托五师父给她偷偷带进来的书,她也没有见过江南。

顾笑的眼睛越过校场,越过后山那如指天剑一般高耸的石壁,看到了一座几乎和她站的地方一般高的城墙隐约的影子。

接着,她直接站了起来,踮起脚,眯起眼睛看到了城墙之外的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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