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触碰

排练厅顶灯的白得刺目,空气里浮着混合松香的干尘味。

最后一遍《百鸟归巢》余音袅袅、缓缓沉淀。

指挥手老杨没说话,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后,朝林栖雾微微颔首。

少女紧绷而薄削的后背松了些,指尖离开温滑的琵琶弦,带着激烈轮指后的微灼和汗湿。

她小心地将琵琶揽进怀里,动作轻缓得像护着熟睡的婴童。

余光里,梅姐慢条斯理地旋松弓毛,带着自然而然的老练从容。她没看林栖雾,只对着自己那把油光水滑的红木二弦,鼻腔里挤出半声短促的气音:“呵,这次倒没抢拍,也没掉沟里。行,看你能不能撑到正式演出那会儿不露馅儿。”

陈韵性子直,最看不惯梅姐这套,当即就把洞箫搁进盒子里:“梅姐!你这话说的!栖雾妹妹才跟咱们合排了几次啊?满打满算也就三回!你瞧瞧她今天的配合度,轮指节奏也稳,进步还不够快?”*

她说着,故意朝旁边拍响盏的孙哥努嘴,“孙哥,您说是不是?我记得您可说过,梅姐刚进剧院头回合排,那场面才叫壮观,一激动弓子飞出去,差点没给老杨后脑勺开了瓢!”*

孙哥是个厚道人,平时不太掺和口角,此刻也忍不住嘿嘿乐了两声,一边裹响盏,一边打圆场:“咳,陈年旧事了……不过栖雾确实进步很快,梅凝也是怕新人松懈,督促督促嘛。”

话是抹平了,但那笑里的促狭藏不住。

梅姐的脸倏然绷紧,像刷了层薄薄的浆糊,干巴巴的。她拉上琴盒拉链:“少在这儿翻老黄历!”随即拎起琴盒,腰杆挺得笔直,噔噔噔地冲了出去。

排练厅里响起几声闷笑,气氛轻松不少。

“栖雾妹妹,别理她,”陈韵凑过来,拍了拍少女的肩,“她就是心里酸,见不得新人比她强!大家耳不聋眼不瞎,你弹得特别好!”

林栖雾抬睫,露出疲惫却真诚的笑:“陈老师,劳您费心了。”

她没再多说,更仔细地检查琵琶弦轴是否拧紧,而后稳稳地装进琴包,背在肩上。

林栖雾没有径直离开,脚步一转,走向排练厅另一侧钉着“乐务处”小牌子的房间。

门轴吱呀一声,一股旧纸、朽木和樟脑丸的陈味扑面而来。

“李叔,”少女声音微哑,“劳烦您,我想借阅《百鸟归巢》的琵琶曲谱,现存版本都要。”

值班的老李架着老花镜,趴在厚册子上划拉,闻言抬头,堆起笑:“是小林啊!刚合排完?辛苦辛苦。等着啊,我给你找找。”

他撂下笔,在身后一排排木质谱架柜前熟稔地翻检,柜子里塞满泛黄卷边的老谱。

很快,老李抱着一摞沉甸甸、新旧杂陈的谱子墩在桌面上:“喏,能找到的都在这里了。有大师演奏的记谱版本,还有早年剧院整理编订的,你拿回去好好琢磨。”

“谢谢李叔。”林栖雾道谢,伸手去够那摞谱子。她略微弯腰,背包的开口向下一斜。

一张折痕累累、写满字迹的A4纸,悄无声息地滑落。

“哎,掉了。”老李眼尖,猫着腰捡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眉心立刻拧起:“这……老城西街口……?小林,你要在那儿租房?”

少女抱紧乐谱,身子一顿,脸上掠过一丝被戳破的难堪。

“嗯……”她低应一声,腾手想接过来。

老李却没撒手,糙指点着红笔圈住的地方,语气陡沉:“小林,那地方可不行啊!危房扎堆,早就划进改造红线了,指不定哪天推土机就开过去了!住那儿的都是些等着拿拆迁款搬走的人,或者实在没地方落脚的外来户,鱼龙混杂!现在空着的那些房子,不是屋顶漏水就是墙皮掉渣,水电线路也老得不行!”

“关键是周围环境乱,晚上路灯都没几个亮的,你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下了夜戏走那种地方?太不安全了!”老李咂着嘴,眉宇间含着忧色,“听叔一句劝,别贪那点便宜,安全最重要!”

林栖雾听着老李絮叨的关切,垂下眼睫,看着怀里那摞沉甸甸的乐谱,声音很轻:“李叔,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那片房子,租金只有其他地方的一半……”

她顿了一下,再开口,声音里压抑的沉重几乎要溢出,“我爸爸手术……刚做完,乐团的各项开销和后面康复的钱……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依父亲的性子,他恐怕不会容许她找梁家借钱。

林栖雾咽下后半句,但话里的未尽之意,老李这种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精哪能听不懂?

他嘴张了张,满肚子劝慰的话堵在喉咙里,只化作一声沉叹。

他默然地把纸递还给少女。

“谢谢李叔,我先走了。”她低声说完,逃也似的转身。

夕阳最后一撇余晖彻底沉入鳞次栉比的高楼之间,繁华的街区里灯火辉煌,但与剧院仅隔着两条街的老城区却几乎一片漆黑。

林栖雾依照约定的时间,顾不上回宿舍放东西,匆匆赶向看房点。

她背着沉重的琵琶,包里还塞着那摞乐谱,背包带深深勒进薄削的肩。

中介是个穿着廉价西装、头发抹得油亮的瘦高男人,早已等在约定的筒子楼下。楼道里沤着潮霉、陈油和说不清的浊味。

他朝林栖雾打量几眼,见过不少靓女,但眼前这位素面少女,让他隐约记起二十几年前曾火爆港城的一位名模。

而这位相比之下……不论是样貌还是气质,只赢不输。

他懒得深想这些不相干的事,引着林栖雾爬上窄陡、扶手晃悠的水泥梯,捅开一扇漆皮翻卷的门。

“你看这间,旧是旧了点,但空间方正,采光还行……”门开着,灰尘呛鼻。天花裂着几道狰狞口子,仿佛随时要塌陷。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栋破败的楼,距离近得几乎能一跨而跃。

林栖雾默然四顾,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包带。

“再看看这间,”中介又顶开另一扇门,“这间朝向好点,就是……呃,卫生间是公用的,在走廊尽头。”

林栖雾顺着他目光看去,一个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哒哒滴着水,地上汪着一滩浑浊的污渍。厕所门半敞着,一股恶臭隐隐飘来。

……

林栖雾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种难以言喻的烦闷沉甸甸压下来。

“劳烦您,”她终于开口,温软的嗓音裹着浓浓的倦意,打断了中介滔滔不绝的介绍,“今天就到这里,我再考虑一下。”

中介脸上堆着的笑唰地淡了,他瞟一眼表:“行吧,那你慢慢考虑。不过这片房源抢手得很,犹豫几天可能就没了。我还有别的客户,先走了。”

筒子楼里只剩下林栖雾一个人。

昏暗的楼道灯滋啦闪烁,黄光勾出墙上斑驳污渍和褪色的小广告。

天彻底黑透,远处霓虹给这片沉疴的边缘染上模糊的光晕。

林栖雾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各种异味的空气,拿出手机:“喂,张护士?是我,林栖雾。对,想问问今天林徵的情况……嗯,血压稳定了就好……药已经用过了?……好,我知道了……谢谢……”

挂了电话,她闭了闭眼,指节按上发胀的太阳穴,点开阮糖傍晚的微信,回了条语音:“软糖糖,我刚看完房子,累死啦。Coco今天乖不乖?有没有闹你?我大概……嗯,再过一小时左右到你那儿接它。”

林栖雾收起手机,小心踩着破损的水泥台阶往下走。

筒子楼外,是几条狭窄歪斜、堆满杂物的巷子,仅有的几盏路灯要么坏了,要么光线昏暗得像鬼火,在地上投下扭曲摇曳的影子。

巷子两旁的窗户大多黑着,偶尔有一两点黄光,里面漏出电视的噪音或者麻将牌的碰撞声。

她凭着记忆和屏幕的微光,朝能通往大路的方向走。

就在她快要走出这片迷宫般的巷子,旁边一条窄黑的岔道里,突然晃出几个人影。

浓烈的酒精气味混合着汗臭,隔着老远就扑面而来。

三个年轻男人,勾肩搭背,脚步虚浮,显然是喝高了。他们堵在了巷口唯一还算亮堂的路灯下,也堵住了林栖雾的去路。

“哟……哥几个快看……嗝……”中间那个穿着花里胡哨衬衫的,眯着醉眼,舌头打着结,目光像黏腻的舌头一样舔过少女的身体,“哪……哪来的漂亮妞儿?大晚上的……一个人……多寂寞啊?”

旁边剃着青皮头的嘿嘿怪笑起来,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就是……陪哥哥们……再喝两杯去?”他边说,边摇摇晃晃地往前凑,伸手就想来抓林栖雾的胳膊。

少女的心猛地一坠,胸口被冰冷的恐惧攫紧。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撞在身后潮湿的砖墙上,退路彻底被封死。

她想厉声呵斥,喉咙却像被铁钳扼住,只能发出短促惊恐的抽气声。

巷子深处黢黑,连狗吠声都停了,只剩这几个醉汉粗重的呼吸和猥琐的笑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撞。

“别怕嘛……妹妹……” 花衬衫醉醺醺地逼近一步,满是酒气的脸几乎要凑到林栖雾眼前,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伸向她因紧张起伏的胸口。

就在那只油腻的手即将触碰到林栖雾衣襟的瞬间——

两道亮如白昼的光柱猛地劈开黑幕,像冰冷的利剑,精准无比地刺向三个混混。

混混们被晃得抬手捂眼,不干不净地骂咧起来:“操!哪个不长眼的……开你妈X的远光……”

一辆体型庞然、线条冷硬的劳斯莱斯幻影,无声无息地泊在巷口外。

车窗墨黑,透不出光。只有引擎低沉稳定的运行声,昭示着它的存在。

后座车窗无声降下一线,露出小半张男人的侧脸轮廓。

光线昏暗,林栖雾只看到他冷硬的下颌和微抿的薄唇,散发着沉郁阴翳的气息。

“阿诚。”

*南音洞箫(又称 “尺八”,但与日本尺八形制不同)长约 60 厘米,竹制,无膜孔,音色悠远空灵,音域较窄但穿透力强,常以单音延绵的方式托衬旋律。

*南音响盏为铜制小铃铛,串成环状,手持摇奏或敲击,音色明亮细碎,常用于点缀旋律的弱拍,增加音乐的灵动感。

下一章要亲密接触啦,浅浅期待一下[猫头][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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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遇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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