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路真的没有声音,像猫一样。
当赤谷海云推门进来时,夜眼如是想道。
他并不是一个健忘的人,对方在医院里发脾气的一幕至今都令他印象深刻,但眼前的景象却是他未曾料到的——赤谷海云表现得非常平静,只是一如既往地同他打招呼,脸上是一种柔和的、同时也没什么情绪的笑容。
当然,女孩的微笑中有一种礼貌带来的隔膜感,但对比记忆中那冰冷的怒焰,眼前的她几乎称得上是温和,夜眼本以为哪怕她不朝自己发脾气,至少也会通过一些小动作来表示自己的心情并不好……然而什么也没有,这种捉摸不定的态度反而让他有些局促。
“夜眼先生。”她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我想您今天特意来到这里,并不是来看着我发呆的,对吗?”
“……抱歉。”他在心底叹息一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我今天来……”
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夜眼勉强吞咽了一下,才感觉喉管重新畅通起来,空气又可以涌入肺腑了,但要将剩下来的话挤出来还是那么艰难。
“我……”他语气干涩地说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如果是其他什么人,可能已经趁机开始对他冷嘲热讽了——但此时坐在他对面的是赤谷海云,听完这句话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敛眸,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茶杯的杯耳。
但夜眼感觉更难受了,或许他需要来点止痛片,他的腹隔绞痛,仿佛有什么人在把他的胃袋当毛巾一样拧。
“是关于八重垣真理的事……”
视野里的景象如同曝光的照片一样开始发白,夜眼看着那双焰红的眼睛,莫名感觉那股火就那么沿着他们交汇的视线烧了过来,他的胃在高温中融化,脑海中的走马灯开始倒带,回到了前一天的时候。
………………
“抱歉,或许刚才是我听错了。”夜眼推了推眼镜,假装他的手没有在颤抖,“你是说……综合性化疗①?”
“没错。”眼前的研究人员从一大堆病理报告中抬起头,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以为您跟进了她的治疗情况,那孩子的腰椎穿刺反馈很不好,放疗和小化疗都没有什么效果,反倒是阿帕替尼②还起到了一点作用,但也赶不上她恶化的情况,不过阿帕替尼既然奏效,田中博士打算试一试按照治疗肺癌的方式给她配药。”
“综合性化疗的损伤太大了。”夜眼说,“在药物杀死她体内的病变细胞前,或许会先杀死她本人。”
“我们是专业人士,夜眼先生,您担忧的事情我们都知道。”研究人员的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话说回来,他叫什么来着?如果没有胸牌的话,夜眼其实分不太清这些人各自是谁,他们都戴着橡胶手套和白色的口罩,呼吸里都是消毒水的味道,“但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不这么做,那个小姑娘也会死,只不过是早或晚的问题。”
是啊,我当然知道……夜眼暗自想道,我还知道这间房间里只有我期盼这孩子能活下去,而你们根本不在意她的生命,甚至希望她就这么死去,然后你们就能剖开她的躯体,好好研究她是如何被病魔折磨致死的。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先生。”青年抓了抓头发,像是在努力让自己的谎言显得真诚,“您对她很关心,也很照顾她,其实最开始我们也没想到您会对这件事那么上心,毕竟您看起来是一个理智的人……或许您也到了会萌生父爱的年纪?但她毕竟不是您的女儿,她只是一个……呃,恕我直言,和您没有血缘关系,前十几年也没有任何交际的存在。”
“我……”
“对此您应该更看开一些。”他第二次强调道,“至少不要本末倒置,我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自己的职责,但无论如何——夜眼先生,您不是为了成为谁的父亲而来的。事实上,您已经有点打扰到我们正常的研究工作了。”
夜眼本以为自己会很生气,但实际上他只是有点恍惚。
是的,他确实恼怒于他们对那个孩子的死活毫无关心——但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只能否定他们,却没办法拿出解决问题的方法,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怒火最终不会为结果带来任何影响时,那股火就会自己熄灭了。
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房间,当思绪回到脑海中时,他已经来到了八重垣真理的病房门口。
女孩正蜷缩在床上看电视,怀里的玩具换成了一只紫色的独角兽,她的病号服很大,柔软的布料下是因药物而松弛的皮肤和尚未发育完全的骨骼,好像不是她穿着那件衣服,而是那件衣服挂在用她骨头做成的架子上。
夜眼按在门把手上好一会儿,才轻轻推开了门,真理扭过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笑容,这时电视里传来了一阵巨响——那是今年雄英体育祭的转播录像,冠军小姐刚刚用手机引爆了了障碍赛最后关卡的所有地雷,但女孩一点也没有被吓住……也是,她已经把这盘录像看了至少二十次,连参赛者的淘汰次序她都倒背如流。
“今天身体怎么样?”
“有点想吐,但护士小姐刚刚为我打了止吐针,现在好一些了。”真理盯着他的脸,她的眼型很圆,亚洲人中很少有的那种、麋鹿般的眼睛,这让她看起来是那么温柔,这种温柔可以洞察一切,“您今天感觉身体不舒服吗?”
“我很……”他在那道目光下将最后一个字咽了回去,“我的胃有点痛,不过是老毛病,吃点药就可以了。”
“您应该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女孩和电视上接受采访的冠军小姐一样板着脸,用一种小大人的口气谆谆教导道,“我在电视上看到过,很多人就是这样把急性病拖成了慢性病。”
“对不起。”夜眼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他希望这个笑容足够自然,“你感觉身体怎么样?”
“晴子小姐带我去做了腰椎穿刺,有点感染,但已经吃了药。”真理低头捏着独角兽的小脚,她的嘴唇干裂起皮,这是药物的后遗症。
看着她低头逗弄玩偶的瞬间,夜眼想起了以前的她……其实也没有那么久,只是女孩比记忆中看起来轻快了不少,她的笑容也比以前多了,但夜眼有时候会觉得他曾试图捂化冰块是一件残忍的事,如果她从不爱这个世界,也没有任何不舍,或许……或许她飞走的时候就不会感受到痛苦。
随后,他们一起看完了雄英体育祭的比赛录像。女孩对自己的区别对待没有任何愧疚之心,除了冠军小姐的比赛得到了她全部的关注,其余时间她都在咔咔地啃饼干,和专注的真理不同,夜眼什么也没有看进去,咀嚼声和风吹动床帘的声音混合在一起,这些声音教他心烦意乱。
“您那时候在现场看比赛吗?”真理忽然问道。
“对,我在观众席上。”他轻声回答,“大概八、九排的位置,空间英雄13号就坐在我的正前方,他是海兔的老师,你应该记得他。”
“嗯,我看到他了,在他们采访她的时候。”女孩说,“他还举了一个很帅气的牌子。”
夜眼不知道那个写着“海云加油”的应援牌能不能用“帅气”来形容,但要他轻易同意这个定语又好像有点违反真诚原则,于是他选择转移话题:“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做一个类似的送给你。”
女孩盯着他:“‘我可以做一个’?”
“……我可以让百万做一个类似的送给你。”
录像不知不觉放完了,画面定格在了冠军被授予奖牌的瞬间——那是一个面部特写,因为光线问题,画面上的人脸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和难以避免的疲惫都暴露无遗,可眼睛还是那么明亮、耀眼,像是光照又像是泪光,也像是两者的结合。
任何一个被这样一双眼睛所凝视的人都会感到幸福。
好一阵沉默后,真理忽然开口道:“他们说我要死了。”
夜眼顿时感觉胸口被什么很重的东西锤击着,一下又一下,胃袋已经被那双无形的手拧了两个来回,他看着她,想要说什么,但那些话语全都融化了,它们黏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喘不上气。
“我有一个愿望。”她自顾自地说道,像是沉浸在某种不可言说的情绪里,“我在电视里看过,那些罪犯再被执行死刑前,可以吃到他最想吃的东西……真理会当一个好孩子的,这样可以许一个愿望吗?”
“你可以许很多个愿望。”他摸了摸女孩的发顶,深棕色的头发像稻草一样干枯,“但你和罪犯没关系,和死刑也没关系。”
他希望能从女孩脸上看到一些笑容,但女孩没有,她只是直直地盯着他。
“我想见一个人。”她抱紧了自己的独角兽,独角兽的前脚卡住了她的腰,让人一下子分不清是谁在拥抱着谁,“不需要很久,也不需要那个人表现得很喜欢我,我只是想看她出现在我眼前,希望她能和我说几句话……不一定是让我开心的话,只要她说些什么就可以了……”
夜眼看着女孩不断卷着鬓角的碎发——再过一段时间她就会失去它们了——还有那不断张张合合的嘴唇,像是在念一个繁琐而古老的咒语,那个名字在咒语的末尾才姗姗来迟,可在最开始他就知道了一切。
………………
“所以,她想见的人是我。”
赤谷海云放下了茶杯,她的语调很平顺,但夜眼察觉到了她的动摇。
他对结果并没有太多意外……说得直白一点,这不过是一场道德绑架,一个重病垂死的女孩生命中最后的愿望只是想见她一面,赤谷海云必然会去,这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然而结果又是什么呢?它会因为这个美好的愿望也变得美好吗?
所以夜眼等待着——等待着赤谷海云翻起一些旧账,等待着她提起活蝓宗正,等待着她用理智的话语逐一分析这件事的利弊,尽管无论如何她都会去见那个孩子。
可她只是说:“好。”
至此之后,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没有多说一个字。
夜眼垂下眼,一束阳光透过窗玻璃投射进来,恰巧照在白瓷的花瓶上,橙红色的鹤望兰被照得泛白,仿佛在光焰中燃烧。
①综合性化疗:俗称大化疗,就是用复合的药物进行综合治疗,相对的小化疗则是单一药物,大化疗是会掉头发的,小化疗一般不太会。本作基因溃败症的病情和治疗方式参考的基本都是癌症。
②阿帕替尼:一种用于治疗肺癌的靶向药
③关于单元剧标题:《我死之前》(before i die)是一本小说的名字,原作者为杰妮·唐纳姆,用这个标题只是因为这个单元的部分灵感来源于这本书,并不是对结局的暗示。
#这个单元剧从下一章开始会分两种视角,海云那边是一如往常的第三人视角,但真理这边是第一人称“我”,两线并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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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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