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四天开始,化疗的后续反应陆续出现了。
我开始掉头发——当然我平常也掉头发,但从来没有那么恐怖,我的枕头、梳子上全是,我的眉毛也变得稀疏,手指上细细的汗毛也不见了。
现在我宁可让头发乱糟糟的也不想梳头,尽管镜子里看起来还没有那么明显,但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毛发稀疏的怪物(如果那时候我还活着的话),有着骷髅般的身体,松弛布满瘢痕和针孔的皮肤,以及一个光秃秃的脑袋,可惜这里既没有灰袍子的巫师,也没有长着大胡子的矮人,更没有能让我钟情的魔戒……
对此,绘谷难得用一种很温柔的语气和我说道:“别难过,哪怕在最健康的时候,你也不会比我好看的。”
他真是个大烂人,我当时真应该吐在他身上。
可惜绘谷今天没有来,基本上他只会在海兔小姐和百万先生都没空的时候才会到医院来陪我,相对的他也是讲故事水平最烂的一个,有时候我会出于嫌弃而建议把活动内容改为教他写数学作业,不过他的心算能力也好差,他真是一个菜鸡。
但当看见今天来接替他看顾我的备选后……我忽然发现我是爱他的,哪怕他很菜,但绘谷真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男孩了。
“那个……”我感觉胃部隐隐作痛,不久前打过的止吐针仿佛失去了作用,“爆豪先生?”
爆豪先生点了点头,一副很不爽的样子——不过根据我看体育祭录像二十多遍的经验,他好像一直都是一副很不爽的样子……嘛,该怎么说呢?明白了对方不是在刻意针对后,也多少让我松了一口气,哪怕这种不针对的前提是“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垃圾”。
“不用那么紧张。”爆豪先生扯了扯嘴角,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友善的笑容,因为看起来真地很可怕,“我曾经照顾过的小鬼可是比你麻烦一百倍。”
我思考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人掉头发的程度比我还严重吗?”
“她不掉头发。”爆豪先生坐在了绘谷平常坐的位置上,同时冷笑了一声,“但她想用头发勒死自己,那还不如当个秃子。”
我有点好奇那个“她”是谁,又有点想抗议我的头发还没有少成那样……但考虑到爆豪先生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要杀人了,所以我选择了闭嘴,并且决定隐瞒我在见到他之前称呼他为“那个亚军”的事。
幸好爆豪先生还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拿起了之前绘谷留在这里的故事书,翻至有书签的那页。
“就在这个星期四,有个东西无声无息地穿行在距离地球表面很多英里之上的电流层中……”读到这里,他诡异地停住,翻回了封皮,仿佛这时他才察觉到这本书的名字,“《银河系漫游指南》?哪个弱智会把它当作给小鬼念的故事书?”
对不起,绘谷……我心里悲痛地想道,请原谅懦弱的我无法为你捍卫荣誉。
“其实科幻小说也没关系的。”我弱弱地开口道,“当然,如果您不想念故事的话,我们可以看电视,这里还有一些录像可以看……”
他沉默地盯着我——我感到头发发麻,但不敢表露出来,直到我因为这无声的死亡凝视而眼前发黑前,爆豪先生忽然叹了口气。
说实话,虽然人都是会叹气的,但一般人应该很难想象爆豪先生叹气的样子——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仿佛他身上那些蛰伏的戾气也随着这个动作悄然流走了。
爆豪先生站了起来,起先我以为他只是想帮我放录像,但他走过来帮我垫高了靠枕,并将被角固定在了枕头之间的夹缝里,这样风就不会从我手臂的地方漏进来,随后爆豪先生又帮我换了保温杯里的热水,还调整了窗帘,因为没有找到束带,他就把窗帘的下摆打了个结,爆豪先生还检查了我的呕吐桶,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桶已经被清理过的话,我甚至不怀疑他会把它拿去洗。
他做这些的时候简直熟练得吓人——我听海兔小姐提起过,爆豪先生是一个任何事都能迅速学会的天才,完全没有弱势学科,大概这其中也包括了家政。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我开始相信他之前说过的话了……呃,不是间接嘲讽绘谷是弱智的那句,是他说自己照顾过和我类似情况的孩子的事。
爆豪先生从抽屉里拿出了水果刀,开始给我削苹果,一边削一边开口道:“当我还只有六岁的时候,在一本描写原始森林的名叫《真实的故事》的书中,看到了一副精彩的插画,画的是一条蟒蛇正在吞食一只大野兽……”
“呃……您六岁的时候吗?”
“怎么可能?”爆豪先生嫌弃地看了我一眼,“难道你以为刚才那个地球表面的电流层有东西经过也是我的亲身经历吗?”
原来是在讲故事啊……我讪讪地垂下脑袋,决定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个苹果。
爆豪先生削苹果的技术也很高超,果皮很薄但一直没有断,削完皮后,他轻车熟路地将苹果一分为六——我有预感爆豪先生要干什么了,只见他用刀尖从去掉的苹果核里剔出了两颗种子,将它们安在了削好的苹果上。
他和海兔小姐果然是幼驯染……看着正在做苹果兔子的爆豪先生,我如是想道。
当爆豪先生开始用剩下的部分做耳朵的时候,故事也再度开始了:“我画的不是帽子,是一条巨蟒在消化着一头大象。于是我又把巨蟒肚子里的情况画了出来,以便让大人们能够看懂,这些大人总是需要解释……”
我在脑海中构想了一下:“所以蟒蛇真地能把大象吞进去吗?”
“不能,蟒蛇很难吃掉60公斤以上的猎物,显然那个法国佬看了一本假书。”爆豪先生嗤笑道,“而总是需要解释的也不只有大人。”
……我确信,如果只是讲故事而不说任何多余的话,爆豪先生就是一个完美的男性了。
遗憾的是,你不能指望爆豪先生不说多余的话,就像你也很难指望轰先生在海兔小姐面前表现得像一个思想健全的正常人。
虽然本质上是在背书,但爆豪先生并没有那些惯常的问题,比如说磕磕绊绊、时不时卡顿,以及最普遍的断句错误,但他的很多措辞又很书面,有些部分还能听出很明显的翻译腔,这让他始终不像是在讲故事,而是在念故事。
只可能是把一本书反复念了很多遍,才会像这样,背诵也同当初念书时一样。
我没有再打断,故事也就这么不徐不疾地继续下去了,我伴随着小王子走过了国王的星球,走过了爱慕虚荣的人的星球,走过了酒鬼的星球,还有地理学家、点灯人和实业家的星球……最后他来到了地球,一百一十一个国王,七千个地理学家,九十万个实业家,七百五十万个酒鬼,三亿一千一百万个爱虚荣的人,但要二十四小时才能看见一次日落。
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我相信这本书的作者一定出生于一个浪漫的国度,可惜他似乎不是很喜欢数学,数学是很棒的东西,它是确定的,不会因人们高兴或难过而有所改变。
人们会说——看,一个健康的人!又或者——看,一个快要病死的人!
几部电影、几本书、历史上的某些事,甚至是一个人的存在和存在的意义,都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
那些平日厌恶我的人或许会突然对我心生爱怜,那些平日对我熟视无睹的人或许会忽然后悔没有多和我说几句话,他们会在我的葬礼上落泪,彼此搀扶着互相安慰,他们会说起我的好,会怀念我在他们记忆中的笑容,好像我是他们生命中什么或不可缺的人……哪怕在我生前他们从来没在乎过这些。
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只想一个人躺在小船里沉沉睡去,在玫瑰色的海洋里驶向远方。
我的梦里会有一个红头发的女孩在唱歌。
“小王子微笑着说:‘你并不那么有威力……你连脚都没有……你甚至都不能旅行……’”说到这里时,爆豪先生掀了掀眼皮,顺手清理掉了我吃完的果盘,故事却没有被中断,连气息都没有半分絮乱,“蛇说:‘我可以把你带到很远的地方去,比一只船能去的地方还要远。’”
“很远的地方……”我忍不住轻声问道,“很远的地方是哪里呢?”
爆豪先生瞥了我一眼,脸上依然是要杀人的表情,语气却异常地有耐心:“小鬼,你有没有想过有些问题你只要听完故事就能理解了?”
我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或许也不需要等到听完故事。”
“你可真是一个麻烦的小鬼。”他啧了一声,目光又垂了下去,“到底是不是真的甘心,你心里自己有数。”
“……爆豪先生?”
“我见过真正想死的眼睛,那种眼睛里是什么都没有的。”他说,“你不一样,小鬼——你根本不想死,你想活着,你很想很想活着。”
我不明白他说这些的原因。
我当然想活着——谁会想躺在病床上闻着消毒水的味道,然后看着自己慢慢枯萎呢?
有时候我会闻到自己身上的一些味道,生病的味道,我知道那些脏东西正在我的身体里发酵,我在腐烂,就像一个因为氧化而发黄的苹果。
我腋下和腹部的皮肤像是蛇褪去的皮,我的手背上有老人才会有的褐斑,我还掉了好多头发,他们说我的免疫系统也受到了影响,每一次呼吸都会有好多细菌在我体内滋生。
我觉得我很可怕,我是一个丑陋的怪物——可我还是不想死,那些世界上最好的人都在关心我、爱护我,我才刚刚得到那么多的爱,比我过去十二年所能得到的都要多,我真想为了这些爱而活下去……
但这是不可能的。
哪怕所有人都没有提起过,哪怕所有人都假装我的病可以被治好。
“既然你都想得那么清楚了……”明明我什么都没有说,可他好像读到了我的所有想法,“干嘛不去问她?问你可以活下去吗?”
我发现,爆豪先生的眼睛也是红色——和海兔小姐相同的颜色,只是更深一点,可他们洞悉一切的眼神却是一模一样的。
“您相信……”当实际听到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多么嘶哑,“您相信我会被治好吗?”
他看着我,声音很轻,可每一个字都很有力量:“如果她回答说‘好’——你相信自己会被治好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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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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