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章

“嘿,米歇尔。”

下课时,米歇尔被叫住了——对方是安德烈·瑞普(Andrew·Ripper),列克星敦的成员之一,在学校里很有威望,而和这种威望齐平的是他混乱的私生活,他和凯伦·卡特每年的分分合合已经成为了这所学校戏剧性日常的一部分,每一次都会惊动整个学校。

他没有参与凯伦之前做过的事,但米歇尔并不信任他,她现在对学校里的一切都厌倦极了,哪怕在家里面对父母都是如此,更不用提可能和凯伦是一伙的安德烈了。

她低着头想要装作没有听到,但安德烈的速度比她更快,这名橄榄球四分卫高大的身躯像墙一样挡住了她的去路。

“别紧张。”似乎是看到了米歇尔微微打颤的膝盖,安德烈拍了拍这个瘦弱女孩的肩膀,“我没有恶意,米歇尔。事实上,我正是为了凯伦以及列克星敦做过的那些事来向你道歉的。”

米歇尔怔了一下,她的眸底亮起了一丝光芒。

“这是什么意思?”尽管她很清楚,安德烈的宽慰其实代表不了什么——所有口头上的承诺都是轻而易举的,但当承诺需要兑现时,这些看似美好的话语总是遥远而虚幻,承受不起任何现实的重量。

然而,她在内心深处还是忍不住生出了期盼,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板:“她以后不会再来找我了,是吗?”

“是的。”他脸上依旧是那种完美无缺的精英式微笑,不多不少刚好露出八颗牙齿,很适合出现在任何后缀着“成功学”的杂志封面上,“后天晚上是列克星敦的聚会,我们邀请了很多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来参加。”

米歇尔迟疑了一下:“我……”

“凯伦也偏向于在有更多人的场合下向你表示和解。”安德烈突然加重了语气,尽管措辞依旧礼貌,但他的气势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希望能在派对上见到你,米歇尔……毕竟,我们都希望这种平息干戈的信息能被传达给所有人,不是吗?”

“我讨厌这家伙。”濑尾结月忽然开口。

佐仓千代愣了一下,自从镜头从教堂忽然切换到法庭之后,她的好友就不太说话了,全程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观影——要知道,濑尾结月是个笑点诡异而且总会在奇怪的剧情点上兴奋起来的神奇观众,能像这样长时间地沉浸在剧情中一言不发,绝对是千年都难以遇见的奇景。

银幕上,米歇尔在半推半就的情况下答应了列克星敦的邀请。

“情况会好起来吗?”结月顿了一下,“……算了。”

千代也没有回答,她们彼此都清楚——这是纪录片,源自于现实中已经发生过的事,何况事情的结果早在一开始就被告知给了观众:米歇尔杀了人,那条纯白无垢长裙被罪恶之人的血所沾染,她的救赎之路最终通向了冰冷的法庭。

枪声响起,米歇尔·卡宾斯最终点燃了自己,让自己化身为光焰,将罪恶吞噬殆尽。

×××

“很抱歉。”纯内诚垂下了脑袋,“我一定让前辈失望了。”

“有一点,但其实还好。”冢内直正说,“当然,这是我的想法,而你如果也只在意我的想法,那么这个回答已经足够了……然而现在看来,显然是不够的,对吗?”

纯内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在不知不觉中,他的下巴已经贴到了锁骨上。

冢内在心里叹了口气,将目光重新落到了赤谷海云身上。

“你知道你为什么失败了吗?”他问。

纯内沉默了一会儿,回答:“……因为我说了‘你要喝杯水吗’。”

“没错,从这里开始,你把对话的主导权交给了她。”冢内说,“而且最大的问题不在这里,纯内,重点在于——你心里明明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但当感性占上风的时候,你总是控制不住自己。”

闻言,纯内诚脸上露出了更加痛苦的表情,他宁可听对方指责自己不够专业,也不想听到对方评价自己不适合当警察。

“不,别去往更糟糕的地方想——纯内,无论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那些都不是事实。”冢内说,“如果你的缺陷严重到根本不应该成为警察的话,那我为什么会选择让你进去讯问?”

“……可我失败了。”

“我知道。”冢内朝赤谷海云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往那里看,“她也知道。而我之所以选择让你进去,是希望从这次之后,你也能知道。”

纯内怔了一下:“前辈是说……”

“所以,现在你知道原因了吗?”

“……我不该问重消惠那想不想这么做,而是我允许她可以这么做。”

“没错,‘审讯室是我的地盘,我们虽然坐着一样高度的椅子,但这里是我的主场,我的地位天然高于你’——这才是审问的正确前提。”冢内说,“法律确实规定了审讯双方地位平等,可如果真是如此,为什么被审问的一方需要有律师陪在身边?”

“所以同情心在这里是毫无疑义的吗?”纯内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因为那没有用,因为……因为那是不专业的,是吗?”

“当然不是,或者说,这才是为什么我一直坚持培养你的原因。”冢内说,“同情一个人并没有错……可是纯内,同情心不是毫无代价的。”

他叹息一声,面前的单向玻璃被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审讯室里的人影在白雾下变得朦朦胧胧,看起来有点不真实。

“正义执行是一件很沉重的事,纯内,它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很多。”他说,“过分的善……有时候会导致和恶一样的结果。”

………………

“中午我吃了蛋包饭和牛奶……”

实习警察点了点笔记:“不,你的嗓子因为安眠药而有些不舒服,所以那天你只喝了热开水。”

“是、是这样吗?”重消惠那讪讪道,自从局势被逆转后,她的气质又回到了那种楚楚可怜的孱弱中,“或许是之前我记错了……”

“‘只喝热水吗?夏天的话会很难熬吧’,‘嗯,其实也很想喝冷饮,看到冰箱里的全脂牛奶总是忍不住心动,不过身体原因也没办法呢’——这是之前的原话。”对方说,“你打算更改这部分内容吗?”

重消惠那一下子滞住了,很久都没有回话。对方的语气依然很温和,可她却觉得自己似乎被那些隐晦的言下之意刺中了,绵密的蛰痛感在她胸口不断扩散,让她无比难受。

“这位小姐。”电走家的律师此时开口了,“请控制你的言行,显然我的委托人对你的询问感到了不适。”

“当然可以。”对方从善如流,“你可以提出你认为冒犯的地方,在不影响询问进程的前提下,我会尽量收敛自己。”

“你……”律师一时有些语塞。

他能提出什么?不要让他的当事人重复自己说过的话了?

这位实习警察的处事风格明显比之前那位要内敛很多,她非常耐心,在一些细节的地方也显得极为体贴,好像这个人永远不会因为什么事情而生气——这也是她难缠的地方,尽管打在棉花上不会疼,可也让他失去了发作的空间。

最重要的是,尽管对方从来没有表现出什么攻击性,却依然在主导着话题。从刚才到现在,整个审讯室都笼罩在一种被她把持着的氛围中,尽管场面本身并不严肃,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压抑。

“您、您讨厌我,是吗?”重消惠那忽然颤颤巍巍地开口道,泪水令她的眼神变得湿润而迷蒙,“我知道我过去做错了,但我已经受到了惩罚,这还不够吗?”

她神情中又流露出一丝难以控制的神经质,这让她看起来在失控的边缘摇摇欲坠。

“我只是出生于普通的家庭,樱礼是贵族学院,像我这样靠奖学金和助学金才能进来的资助生,不这样是根本生存不下去的。”重消惠那无助地哽咽着,“而且那时候,我只是觉得……谷花即使没有个性,也不会有衣食住行的烦恼,还是能享受着普通人无法得到的生活啊,即使被活蝓家除名了,私下依然可以轻轻松松过着富裕的日子,可我如果不这么做,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且这两年来,我也生活在痛苦之中……”

律师拍了拍她的背脊,脸上露出了同情的神色,然后扭头看向在场的第三人——无论他脸上的表情是真是假,他似乎在试图将这种情绪传递给她。

“原来如此。”面对她的泫然欲泣,实习警察仍旧保持着那副温和的、让人捉摸不透的态度,只是这一次,她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笔身与桌面触碰的时候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像是落在桌子上的一根羽毛,“呐,重消小姐,虽然这么说对卖力表演的你非常失礼……甚至我相信这里面绝大多数都是你的真实心声,但我这次其实并没有太多想要问你的东西——或者说,我唯一想要知道的答案,刚才你已经给我了。”

重消惠那的表情倏地僵住了,她的泪痕渐渐干涸,唯有那种冰凉而黏腻的不适感在脸上残留。

在她的瞩目下,对面的实习警察摘掉了那个对她来说过大的警帽,这一次她能更清楚地看到对方的脸,比她设想得要更加年幼,可能比实际年龄的她还要小……

“你是……赤谷海云?”她听见自己的律师厉声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一个高中生会在这里承担审讯的工作?!负责人在哪里?这完全不符合规定!今天的案件卷宗是违法的,在法庭上我会代表我的委托人反驳这份证据!”

“重消小姐,可能你还不知道。”赤谷海云对律师的质疑熟视无睹,只是用一种平静却又令人无所适从的目光看着她,“这几年,我一直在注视着你。”

重消惠那滞了一下:“……什么?”

“我一直在看着你,观察着你,我还精心构建了你的心理拟态档案……虽然这么说有点自卖自夸的意思,重消小姐,或许我比你还了解你自己。”赤谷轻声道,“嘛,另外两位当然也享有同样的待遇,不过因为信息差的缘故,我锁定她们的时间要稍微晚一点,不过这点差别也无关紧要……也因为如此,冢内警官来找我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除了你背后的那个人之外,整个局势的大部分走向都在我的意料之中看,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重消惠那站了起来,“我、我已经受不了这场闹剧了,现在我就要离开!”

说完,她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转身往门的方向走去。

“你应该在说话的时候就拍桌子。”赤谷说,“对于一个真正愤怒的人,这两个动作应该同时进行;而当一个人产生恐惧,却想要伪装成愤怒时,就会发生这种语言和行为之间的时间差。”

“够了!”她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可上扬的尾音中却有着轻微的颤抖,“你这是先入为主的污蔑,所有人都听到了的!我没必要呆在这里听一个对我抱有偏见的人的侮辱……”

“请便,这是你的权利。”赤谷回答,“只是,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我要说的话都会对你很不利,如果你打算放任我这样先入为主地污蔑你,恐怕事情会往你不太想要的方向发展……”

重消惠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这是诽谤!我可以告你!”

“传播虚假言论意图让他人受到刑事责任追究才是诽谤,重消小姐。”赤谷说,“我猜最近一段时间的言语交锋中,你应该是大获全胜吧?这可能让你对自己的口才产生了一定的误解,相比患有狂躁症的你拥有高超谈话技巧的可能性,我个人更倾向于你的对手水平都不高,否则你也不会像这样一有点落下风就气急败坏……也希望你能够理解,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对付,也不在意你背后究竟站着电走还是其他什么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用指尖点着桌面,声音不响,但每一击都像是敲在了重消惠那的心口上,让她喘不上气。

“何况……恕我直言,站在你身后,并不代表这种权势是属于你的。”赤谷说,“如果你现在还残存着某些思考能力的话,大概也能意识到你的律师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再为你做过任何事了,显然比起保护你的权益,他更重视你和这起案件之间的关系——准确地说,他更重视你有没有做过什么伤害电走家权益的事情。”

重消惠那慢慢将视线挪向电走家派遣给她的律师,她的动作看起来僵硬极了,像是一个会在扭脖子时发出咔塔声响的傀儡。而面对她的质问的视线,律师只是朝她微微颔首,脸上是那种面具式的专业微笑。

她感觉如坠冰窟,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上的,只记得回过神时,眼前又是赤谷海云平静无波的眼神。

后者又非常体贴地为她续上了茶水,然而这次重消惠那没有动作,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某段沉睡已久,早已被她忘却了的记忆忽然浮现在眼前,像是打开了一个被时光尘封的旧匣子。

“海云(Mikumo)。”她一字一顿地念着,“……原来是你。”

“是我。”对方坦然地承认了,“首先,谢谢你们没有剪掉她的头发。”

重消惠那没有回答,她脸上的血色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衰退着,原本就有些外凸的眼球因为过分睁大而显得更加可怖。

“以及,珍惜上面这句话。”女孩说,“不出意外的话,那就是我对你最后的温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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