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院中,已过亥时。
雪杏刚打着盹,醒来见到温简那张秀美苍白的面庞,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小姐?小姐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今晚在玉琼宫歇下了吗?”
温简并不意味,问:“谁说的?”
雪杏见这情景,已察觉不妥,心中隐隐打鼓,说着也没了底气:“有位气度不凡的姑娘登门,出示了嫡传弟子才有的南霄令牌,说沈掌院留小姐说棋,要说好一会子呢,直接在玉琼宫歇下,专程来告诉一声让我们放心,我们……我们就……”
温简神情又凝重了几分。
她就知道。
四位嫡传弟子权限高、名望大,若自己当真被迷晕,被关一整夜,第二日也能被轻描淡写地遮过去,毕竟,绿绮苑的下人难道有门路到掌院跟前对质吗?
温简并未责怪雪杏,只道:“南霄之名近乎神圣,你们见到嫡传弟子的令牌难免敬畏,那位登门的南霄二小姐又气度逼人,骗过了你们也是正常。”
骗?雪杏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将温简从头到尾检查一遍,果见小姐的衣衫上竟蹭到尘土脏污,仔细一看,原本平平整整的布料也多了许多细褶……
“小姐,这……”
雪杏难掩惊惶,眼中全是后怕。
温简不想吓到她,雪杏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在深宅长大,平日所见不过府里那些勾心斗角,哪里想得到赵序和林琇竟如此胆大包天。
出手的是林琇,这件事赵序倒未必知情,但不论赵序是否参与了这件事,林琇出手也是为了替赵序的演武大会遮掩,谁都撇不干净。
温简冲雪杏温和地笑了笑:“你别慌,虚惊一场而已,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过来,我教你一段话,明日——”
明日,准备收下反派亲自送上门的“助攻”。
安排妥当,温简更衣洗漱,在绿绮苑暄软的床榻上美美睡下。
……
清晨的紫台宫薄雾未散,琉璃飞檐间曦光初透,一列列桌案整齐铺陈,笔墨纸砚俱全,香篆袅袅。
今日召开南霄书院双科大会,为的便是迎接这一批新上山的学子。老生登台展示文采武功,新秀亦可借机崭露头角,以文武两科为试,既较学识才情,亦较身法根骨,旨在激发诸生斗志,振扬风气。
按例,上午为论文大会,下午为演武大会。
四位嫡传弟子必要身先士卒,其余诸生自愿报名,不分男女,皆可一展所长。
暂不想公开展示的,也不强求上场,出席观战即可,气氛随性宽和——这大约是,正式进入每月考核前,最后的仁慈。
近百名学子聚在殿外,或紧张忐忑,或跃跃欲试,气氛热烈,前几日投毒案的阴霾暂且散去。
这一批奉旨上山的十二名学子,全是京城世家清贵子弟,其中最有才名的就数礼部侍郎许菁之孙,许怀玉。
许怀玉被几个贵公子簇拥着,春风满面,环顾一圈,傲慢道:“有人自知不配出现在大会上,干脆没来么?倒也识相。”
这话故意提高了音量,让周围人听得清清楚楚。
便有人好奇道:“许兄说的是谁?”
“还能有谁?”许怀玉笑道,故意卖关子,“诸位怕是有所不知,咱们都是诚心求学、过关斩将才上的南霄山,却有一人,不经考试直接上山,今日怕露怯,自然不敢来了。”
旁人更好奇了,头一遭听闻还能不经考试便拜入南霄听讲,即便是奉旨,即便贵为皇子,也从未有过例外才对。
与许怀玉交好之人早已知情,近日听闻小道消息之人也有不少,此刻都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勾得不知情者更加心痒难耐:“到底是谁呀?不通过考试就能上山,许兄定是在说笑吧。”
“也难怪你们猜不到,有的人看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瞧着规矩得很,实际上不过是个花瓶,全仗家中权势,金玉其外罢了。”
许怀玉依旧卖着关子,眼见身边好奇之人越聚越多,终于要公布答案。
“许怀玉!”
一声娇叱打断了许怀玉的故弄玄虚。
众人闻声看去,不由变了脸色。
京城最蛮横霸道的女子,江湖人称“绥姐”的安绥柔,正拉扯着手中马鞭,柳眉倒竖地瞪过来。
许怀玉微微瑟缩了一下,旋即又挺直腰杆:“怎么,难道我说错了?安小将军不会要在这书院清净之地打架斗殴吧?”
这一声“安小将军”不是奉承,反而像是讥讽。
“身正不怕影斜,你怕什么?”
安绥柔皮笑肉不笑地步步逼近,将马鞭在手里甩得啪啪作响。
“我竟不知,南霄书院几时由许家说了算了,连入山考试这种掌院独断之事,都由得你们背后议论?掌院喜欢谁便收谁,若有不满,等你做了掌院再说吧!”
安绥柔缓步踱到许怀玉跟前,眯起眼,危险地笑道:“还是说,许公子才刚上山,就惦记上掌院之位,这才妄自议论?”
以许怀玉的口齿,驳倒安绥柔这番激将之辞容易得很,可偏偏安绥柔手中的马鞭是她的独门兵器,不知抽过多少京城纨绔,此刻那半新不旧的鞭子近在咫尺,许怀玉便是再伶牙俐齿,也不敢贸然开口。
旁人连忙赔笑拉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都是玩笑,切莫当真!”
“玩笑?好生刻薄的玩笑!”
安绥柔才不同这些少年嬉皮笑脸,肃然道:“从今往后,谁若再敢在我安绥柔面前提起入山考试之事,一律当做觊觎掌院之位处理,我立刻禀明掌院,撵了他下山!”
好汉不吃眼前亏,许怀玉便是再咽不下这口气,也哄着自己咽下了。
他倒不是怕得罪陈国公府,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国公府若真将温简捧在手心,怎会明知她体弱多病,还往这诸事不便的山上送?可见是偏疼她那继母所生的二姑娘。
掌院会不会撵人下山许怀玉也不知道,但在场的都清楚,安绥柔的马鞭不是吃素的。
无妨,反正许怀玉上山的目的只有一件,那就是得到沈掌院的青睐,成为第五名嫡传弟子,光耀门楣。
至于温简那种凑人头的花瓶,不想也罢。
仍有人奓着胆子小声问:“那未经考试之人,不会就是绥姐吧?”
一人答:“怎么可能!绥姐武试那日,就是用这条马鞭抽掉了柳尚书侄儿的一颗牙!你没听说啊?”
彻底没人敢吱声了。
安绥柔冷脸抱臂站了一会儿,仍没瞧见温简,不由纳闷,穿过恭候掌院的人群,往绿绮苑的方向找过去。
这温妹妹,总不会是怕听见有人嚼舌根,不愿来了吧?她虽天真娇憨了些,也不像是这等缩头性子呀。
才走出没多远,安绥柔迎面望见温简的婢女正往这边来,是那个名叫雪杏的,昨日还来风间水榭送过驱蚊香。
只有雪杏一人,不见温简。
雪杏见着安绥柔,几乎是小跑到她跟前,眼圈都红了:“安姑娘,求姑娘救救我家小姐吧!”
雪杏便按温简教她的,将温简如何去寻六皇子、二小姐如何前来传话、温简如何彻夜未归、清晨起来如何后怕不安,一一说了。
安绥柔眉心一跳,紧绷着脸听完了雪杏的哭诉,肃然道:“掌院留你家小姐住在玉琼宫说棋,又有元琇二小姐亲自登门相告,倒也说得通。只是,温妹妹去六皇子的住处拜访,方向与玉琼宫相反,相隔又远,一则很难偶遇掌院,二则凭温妹妹的体力,也不可能答应再去玉琼宫吧?”
“正是这个理!”
雪杏用力点头,急道:“那位二小姐原说,我们小姐在玉琼宫歇下,天亮直接来紫台宫。奴婢不放心,天不亮就去了玉琼宫打听,可惜连门都进不去,守门的也是一问三不知。按说有谁出入,守门该是最清楚的!奴婢瞧着,怎么都像是被人买通了。”
“奴婢没有资格出入双科大会现场,想着来寻安姑娘碰碰运气,还真叫奴婢见着了姑娘的尊面!可是连安姑娘也没见到我家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雪杏一直不敢直视安绥柔的眼睛。
这番话都是温简昨夜教她的,其实都是实情。倒不是诚心骗安绥柔,实是在这南霄无亲无故,想寻个配合演戏的搭子都没得挑,唯有安绥柔真心记挂着温简,尚可伸一把手,助她反将一军。
温简的确被人关起来了,雪杏也的确一早去了玉琼宫,甚至留了小丫头守在那儿假装“等消息”,唯独没提温简昨夜自己逃了回来,天亮前才又回到了那间关人的屋子。
安绥柔心中焦急,却也拿不定主意:“现在掌院已快到紫台宫主持论文大会了,我们没机会近距离和掌院说话,你们的人在玉琼宫的守卫处碰壁,我去了也未必管事。”
雪杏试探着提醒:“既然掌院那边搭不上话,不如,安姑娘去找其他能做主的人?”
“其他能做主的人?”
……
温简趴在窗前,透过未钉死的窗角往外看,除了看到晨光清浅,其余什么都看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有脚步声传来,温简眼神一亮,飞快揉了揉鬓发,让自己看起来更憔悴几分,往门板上一靠,沙哑着呜咽出声:“有人吗……救命……”
只要让雪杏向安绥柔求救,引导安绥柔请元昱来寻她,这件事就从坏事变成了她表演的舞台。
温简连画面都设计好了,据她观察,元昱虽然凶了些,却有一颗怜弱之心。
只要自己顶着这张清丽苍白的脸,抱膝坐在地上无语凝噎,哪个男人会不心疼呢?就算是元昱这条毒蛇,也别想逃出她的手掌心!
温简呼救呼得声情并茂,楚楚可怜,靠在门后竖耳听着动静,猜测究竟是不是元昱来了。
有人在门外站定了。
听这沉稳的脚步声,多半就是元昱,温简相信自己的耳力。
温简准备按剧本就位。
温简还没来得及转身退后,下一瞬,门外铁锁被啪嚓一声劈碎,年久失修的门猛地被人拉开。
温简身子猝不及防失了倚靠,紧随拉开的门板往外扑去。
温简一头撞入一片温热坚实的胸膛,那人沉稳的心跳声几乎就响在她的耳畔。
温简怔了怔,还未抬头,便觉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肩,掌心微凉。
沉水香冷冽,衬得那人周身气息愈发压迫。
温简诧异抬眸,撞进一双漆黑森寒的眼里——元昱正脸色阴沉地瞧着她,清俊的眉眼如同覆着捂不化的霜雪。
“温姑娘这么着急,难道是专程在等在下?”
元昱低声问,语气透着捉弄般的凉意。
好家伙,温简能同谁说理呢,她指天发誓,这次真没想设计如此刻意的桥段!
事已至此,温简当机立断,安详闭上了眼,四肢软绵绵垂下,老办法装晕。
就算再次被元昱扔给女学子抬走,她也认了!
一个体弱多病的闺阁千金,被人恶意囚禁了整夜,终于获救,心下一松晕了过去,非常顺理成章。
元昱眼疾手快,将人打横捞起。
温简:……?
不是,说好的丢给女学子呢?
温简不敢动,整个人软绵绵地躺在元昱怀里。
元昱低头瞧着怀里无声无息的人,目光幽深难辨。
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像是风一吹就能碎的美瓷。
元昱将人抱稳,腾出手按在她细白的腕上,探了探脉息,倒真有些虚弱紊乱。
啧,不是装的吗?
温简:这回真不是故意的。
元昱:那哪回是故意的?
温简:[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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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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