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刚出世的小鬼能有什么名字?”周水似乎没感受出气氛的尴尬,他又打了个酒嗝,晃晃悠悠地抬手指着容渝,又指了指少年。
“你是我的徒弟,他,为师也勉强收为弟子吧。让为师给你想个好名字。”他十分没形象地躺在地上,闭上眼,喃喃道。
“就叫辰珞吧。古来以珠玉穿绳为雅为贵,打成璎珞,赠予心上人。”周水睁开眼,那双死气沉沉的眸中绽出异彩。
平地起了一阵微风,吹落了满院桃花,朦朦胧胧的淡粉色氤氲了他的视线,掩埋了他抑制不住外溢的情绪。
他抬起手臂,张开双手,“那怎么够,我要寻世间的最亮星子为珠,拿第一缕晨光做绳,串在一起,送给……送给这芸芸众生。”
周水忽然想起了什么,眸中光彩慢慢暗了下去,他头一歪,似酒劲上头,沉沉睡去。
这便宜师父难得吐出两句真情,还说到一半睡着了。
容渝捡起剑,看戏的倒了,她看着那满身黑气的剑灵,再没什么畏惧。
她摸出一块玉佩,知道这位必不配合接住,于是捏了点魔力,将佩子直接丢进他腰间的束带上。
“既然周水给你起了名,那你就叫辰珞吧。”容渝一甩剑柄,随手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
“前尘如何都已成过去,此后你便是我大梁长公主的第一侍卫。”
她心念一动,辰珞周身的黑气刹时消失,眸中的凶狠熄成一潭幽水,勉勉强强藏住了满身煞气。
看周水这副样子,八成得明日才能酒醒了,她得赶紧去宫里禀了父皇,借历练之名逃走个几年。
前几天她听说极北有株半人高的雪莲,可重塑凡人肉身。
实在不行她就去寻那雪莲,然后把这魔壳扒了。魔神爱谁当谁当,永世之躯爱谁捡去谁捡去,反正这胎投的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肆无忌惮活一世也没什么不好。
容渝顾不得在府里装单纯草包了,她一面控制辰珞行动,一面飞奔至府门,没等小厮躬身行礼,一脚踹开自己家门,拔剑斩断马与马车的拉绳。
为省去路上一心二用的心神,她与辰珞共骑一马,绝尘而去。
等跑没影了,公主府的老嬷嬷才焦急地追出来:“这府里什么时候放进来的外男……哎呀,这,这,男女大妨啊!陛下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皇宫内,容渝和剑灵辰珞一同跪在皇帝跟前。
梁帝坐在龙椅上,手里拿着一只笔,随身大太监认出了那是陛下教长公主写下第一个字时用的狼毫。
那时候幼小的长公主就像是和这双手不匹配似的,写了好几遍都写的歪歪扭扭,可陛下始终面容和善,耐心地教了她一遍又一遍。
皇后张氏站在一旁,后背紧绷着,不安地看着女儿。
她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原本只给个嫔位,生下长公主时,梁帝容恒随意瞥了一眼,脸色大变,一把从接生嬷嬷手里抢过襁褓,呆呆地看着皱巴巴的女婴,忽然泣不成声。
不到一年,曾经权倾朝野的季丞相锒铛入狱,后位呼声最高的季贵妃被打入冷宫,
而她彼时是只有一位公主透明人,一路连连晋升,荣宠不衰,竟坐上了后位。
众人都说她命好,梁帝满腔柔情,尽付予她一人。
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容恒是将柔情付了一人,却不是她,而是长公主容渝。
但她还是怕,容渝被他惯得蛮横任性,而梁帝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六亲不认。
长公主平日里素来能与宫女太监打成一片,唯独对溺爱她的父皇冷眼相对。
张氏担心她这样总有一日会耗尽她父皇的耐心,摔落高坛,自己母家又平庸,怕是护不住公主。
屋内站了五六位宫女,端着果盘点心,随时候着主子们需要。
“前些日西域新贡了盏八宝琉璃灯,明日送来给你玩。还有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明亮如月,还能驱蚊避暑,你若写正了这个“永”字,我便把它也送给你玩。”
长公主偏头看了他一眼,沉思片刻,突然把笔重重地摔在桌上,狼毫在桌上骨碌碌滚了一阵,掉落在地。
皇后大惊,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声喊着“陛下息怒”。
宫女太监零零散散跪了一地,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点。
满宫满朝无人不知当今陛下登基是以雷霆手段,踩着八个兄长的尸首坐上皇位的,向来六亲不认,继位以来更是狠绝,敢违逆他的人都埋进土堆里了。
他有心指导一位公主写字已是难得至极,这公主竟摔了他批奏折最爱用的狼毫笔?
大太监觉得长公主嚣张了几年,怕是活不过今天了,他闭上眼,不忍听陛下对这孩童的处置。
不想,一贯残暴的皇帝却笑了,越过跪在地上的皇后,弯腰捡起毛笔,轻轻揉了揉公主的脑袋,问道:
“为何不写了?”
小容渝梗着脖子,眼神带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锐利,目光灼灼盯着他:“人活一世,有人不想活了就撒手而去,如今我不想写了,便也就不写了。”
梁帝容恒愣了愣,地上皇后泣不成声,不断磕着响头,徒劳地喊着“陛下饶命”。
喊得梁帝皱起眉,一甩袖,门口太监将满屋跪着的人全都拉了出去,闭上门。
只有大太监守在屋内,他看着陛下张开双臂,似要将公主拢入怀中。
可那小公主后退一步,冷冷地看着他。
“容渝……是妈妈对不住你。你后来……可过得好?”大太监听着陛下的声音似有哽咽,口出胡言,心下一惊,动也不敢动,只得压低呼吸声,努力降低存在感。
“十四岁,父母离世,我抱着三千万欠条,步入高中。十八岁高中毕业,二十四岁硕士毕业,创业四年,还清了八千万利滚利欠款。”
这些话像是讲给一位路过的陌生人,那些不为人知的艰辛被她尽数压在心底,半个字也没让容恒听到,她盯着这位逃走十四年的母亲。
亲人异世重逢,一人喜极而泣,而另一人却只是冷漠地站在那儿。
前世的怨,早熄灭在两道时空隧道里,如今最多只剩下些平静的疤痕。
“你比我强……比我强……没有我,你该过得很好的,对吗?”容恒再也忍不住,他上前一步,想抚上女儿的脸颊。
容渝又退一步,看着眼前的男人。
原本她早就发现梁帝与自己前生的亲生母亲有很多相似习惯,却怎么也不能把杀伐果断的君王,与那位畏畏缩缩,只知道在丈夫发酒疯时哭泣的女人重合到一处。
前生的父爱不过是富二代生前满地的红钞,死后漫天的白条。母爱也不过是十四岁生日时那一点虚弱的烛火,和摇曳的窗帘。
“我只活到二十八岁,车撞死的。”幼年壳子里的长公主不愿面对这份迟来的悔恨,她亲手打碎了最后的镜花水月,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去。
那夜,向来威严的陛下伏殿痛哭,而那决绝离去的孩童却没落下半滴泪。
隔周,大太监带了一枚雕着龙头的公主印,送入皇后的延禧宫,从此开创了公主掌权的先河。
此后,满朝文武人人皆知,凡有陛下难以同意的改革要事,须得先禀明长公主,容渝同意盖印,便能实行。
长公主及笄当天,梁帝容恒突然一意孤行,立九岁嫡子容臻为太子,却将兵权虎符送入长公主府。
一晃又是三年过去,大太监此刻看着跪在陛下面前的长公主,心中五味杂陈。
陛下已将一生的柔情尽给了一位公主,如此大的殊荣,她为何始终不领情?现在跪在殿前,又是要求什么?
“儿臣容渝,愿出府历练四年,与民同甘苦,方不负父皇所托重望。”容渝虽跪着,背却挺得笔直。
容恒低眸:“我从未想过给你什么重担,我只想让你活的无忧无虑,不必有烦忧。”
“既为公主,便应当起公主的责任。公主除了为国和亲,为权牺牲,还该有些别的出路。”
容恒很想告诉她,自己是皇帝,大梁国力还算强盛,她可以毫无顾虑做一个任性公主,他自会保她一世荣华。
他注意到容渝旁边跪的这位,一身侍卫打扮,五官一看就是硬凹出来的顺从,感觉像是路上被长公主强迫拉来充数的。
他想起周水那个道士,跟他说他女儿这辈子有一大劫,须得她自己历过去。
周水这个人,怎么看怎么像个神棍,有些小术法,却上不得台面,当初应召来选“玄机门”阁老的修者不计其数,也有几个怀着些真本事的。
原本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只是让他侥幸留到最后一轮,问及帝国的命运,剩下的修者极言大梁会如何强盛,只有他不一样。
“大梁已是残烛,远古的风马上就要吹灭它了。”周水盘坐地上,温和吐出一句。
容恒大怒,却见他慢悠悠补充道:“但我可以为您保下长公主。”
就凭这一句,周水就任“玄机阁”阁老,给了他一个八卦盘,说是危机时可救人一命。
他转过身,抹了抹眼角,沉思一阵,从袖中拿出八卦盘递给容渝:“也好,你把这个带上,一路注意安全。”
“谢父皇。”容渝站起身,接过八卦盘,却没有收起来。
“还有这个。”容恒从袖中又摸出一个油纸包,上前,也不顾什么帝王威仪,像村口老太太送别孩子一样,塞到她手里。
他转过身,背着挥挥手:“走罢。”
容渝最后看一眼她今生的父皇,前世的母亲,一作揖,再跪叩首:“儿臣告退。”
而后起身离去,父女相背,渐行渐远。
长公主离开许久,大太监见陛下还未转过身,忙上前查看,看他极力压抑着情感,脸上却已布满泪痕。
大太监小心开口:“陛下……何不拦下长公主?”
“拦不下的。”容恒闭上眼,摇了摇头,“她若是个软弱乖巧的,想来……也不会在此相遇了。”
他蹲下,捂着脸,想起上世的小容渝,趴在街角甜品店,拉着她的手,央着她买个蛋糕回家。
那时候她说什么来着。
“你父亲厌烦甜腻味,不喜欢见家里有甜点,买点别的吧。”
容姮穿越成容恒,得了个男儿身,做成了一番事业,但她与她女儿,终究是回不去了。
“去影卫营,点几个身手好的,一路远远地护着她,务必保证她的安全。”
容渝出了皇宫,向着北方策马疾驰,手里紧紧攥着那包油纸。
辰珞看她单手拉着缰绳,胳膊上都布满青筋了,还不松开另一只手拿着的东西。
自那白发道士把他从沉睡中揪出来,虽尽失了记忆,但却有了与剑主容渝的共感。
一路上不动声色地把容渝前世今生,和她的藏于心底的汹涌情绪听了个差不多。
不过这位假魔神对剑灵共感似乎丝毫不知。
他坐在马后,上下打量一下容渝,目光落在她手中那个让他好奇许久的纸包上。
趁她策马不注意,上手掰开她的手指,将那纸包抢了过来。
“吁——”容渝一惊,身形不稳,赶紧勒马。
辰珞打开纸包,里面是一个黑乎乎的方块,他凑近闻了闻,腻乎乎的,好像是个甜点。
这人一直是她控制着行动的,容渝一直以为这剑灵没有自主行为能力。
她斜眼看着他,抽了抽嘴角:“合着你不是个偶人啊?装这么久木头,就为了抢块巧克力蛋糕?”
跟她那个便宜师父还真有点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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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弃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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