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餐饭下来,吃的清霜简直是憋屈。
别说搭上话了,整顿饭下来这位李县令就没正眼瞧过她。
“清霜,莫要气了。”贺之槐话是这么说的,可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
清霜此时的憋闷已经大过了跟贺之槐的别扭之情,不爽道,“哼,合着你们一桌三个人全是老熟人,单单我一个外人。”
贺之槐:“你是我妻子,又怎是外人?”
“哦,那慧娴也是你的‘妻子’,那你们便更是亲上加亲了。”清霜撇嘴,横了贺之槐一眼。
可不消片刻,清霜就觉得自己话说重了,找话说道,“这个李蹊言真是可恶,怨不得将他‘流、放’到此。”
一点不懂得变通、不懂得维和表面,真的是古板。
“清霜。”
贺之槐无比严肃的喊住她,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
这样威厉的贺之槐,清霜只有在他训斥下属的时候见过。
可刚才清霜那样与他拌嘴都未被这样盯着。
清霜不由坐正身子。
知道自己应是说错话了,扁着嘴不再言语。
“清霜。”贺之槐又唤了一声,声音软了下来,“言兄确实是因为不懂得虚与委蛇,维持官场上的利益才被排挤至此。”
清霜不说话,但竖着耳朵在听。
“言兄是有抱负的人,看不惯官官相护、结党营私的事,可如今朝堂之上,何处不是官官相护,何人不是结党营私。他不愿站队,自然无人为他说话。”
贺之槐顿了顿,接着说道,“清霜,无用之人最好的结局便就是‘流放’到谁都看不到的地方去,比如言兄,比如我祖父,比如……我。”
这样的认知清霜从前隐约感觉到过,但这是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剖开摆在她面前。
她心里是不服的,至少贺家满门忠烈,缘何世道安稳了便是‘无用之人’了?
可她亦深知贺之槐说的没错。
不然她也不用跟着跑来如此不毛之地了。
“又比如,我。”清霜干涩的补充道。
清霜叹了口气,二人一时无话,惟余这声叹息在空气中打旋儿。
良久,清霜又叹了口气,“那他也太耿直了些,我本是好意请他来,想着了解了解春阳的情况,看我能否帮上什么忙。”
清霜嘟嘟囔囔的,“到他嘴里,倒像是我多奢靡浪费似的。”
身旁人没搭腔,清霜看过去,才发现贺之槐一脸的一言难尽。
清霜挑眉,“怎么,你也觉得我奢靡?我浪费?”
“至少……我第一次知道咱家有十几个厨娘。”贺之槐委婉说道。
“一般富贵人家都有吧……”清霜心虚。
“花匠、木匠、泥瓦匠?”
“……这、府上这么大,总有需要修葺的地方啊……”
“戏曲班子?”
“……够了。”
清霜叫停,别过脸去。
这些自小就存在在她身边,在她的认识里是最寻常不过的了。
即便是战乱流离,也未曾遣散。
记得当时黎家还被赞重情重义呢。
如今贺之槐这么一点破,更显得她生活靡费了。
“清霜。”贺之槐尽力让自己声线轻和,他怕言重了更引起她的反感,毕竟已经躲了他几天了。
“春阳现在确实是缺钱缺力的时候,不仅是城墙毁了至今未修,城外几处村子无一例外的遭到了烧杀抢掠,那些贼人能拿的拿,拿不走的便全毁了,房屋、田地、连唯一的林子都烧了大半。”
“春阳幸存下来的百姓,能走的都走了,不能走的便多是困苦之家,或身有残疾。“
春阳现在一无壮丁出力,二无乡绅出钱。
怨不得李蹊言整日闭门不出。
即便是将所有俸禄全拿出来,也不够救济春阳百姓的。
修葺城墙、房屋,这些倒还好说,关键是田地被毁,岁末又要如期缴税,届时更只会苦不堪言。
这样一对比,清霜的生活确实奢靡浪费了。
清霜莫名觉得愧疚,“我、我不知道。”
贺之槐伸出手顺顺清霜脸侧的碎发,“你未出城看过,自然是不知道的。城里不像城外那样惨烈,但也只是表面的繁华罢了。城墙破损,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
清霜‘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别着脸站到贺之槐面前,半天嘟囔出一句,“......你带我去看看。“
明明大婚进城那日是那样的盛景,怎么在贺之槐口中便是如此惨状了?
清霜并非是不信任贺之槐,而是太了解自己了。
她这样养尊处优、从来都不为衣食烦恼的大小姐,若非是亲眼见到,心底里肯定是不信的。
既是有心,她便要从心底里说服自己。
贺之槐拉过清霜的手,眼底涌动着不知名的情意。
他深知清霜心底里的纠结,有朝一日要亲自去打碎自己身处的琉璃塔,总是心有不甘的。
只是这注视有些过于赤.裸,清霜依旧别过脸去,将手抽开。
贺之槐一愣,虚无的捻了捻指节上残留的温度。
二人换了身素麻的衣服,既是要了解民生,那便应穿的朴实些,贺之槐原怕清霜累着,想让她坐着马车过去。
清霜也拒绝了。
但拗不过贺之槐的性子,还是骑着驴出了城。
贺之槐牵着驴,先是带清霜去了破损的城墙那里。
此处是被偷袭的,在春阳县城的东南面,往外不过三里地便是万丈悬崖,四周更无树木遮挡,向来是易守难攻之处。
谁想敌军便是算准了此处守卫不严直攻这里。
墙坍塌了大半,残垣断壁犹在,露出城里布防的营地。
已有官兵在此收拾残局了,见到贺之槐停下敬礼。
贺之槐颔首示意,一切又恢复到忙碌的样子。
清霜爬下驴子,伸手去摸那些砖灰,说道,“你竟已经着手修葺了吗?”
贺家军浑然有序,褪下了铠甲兵器,便是春阳唯一的壮丁,一队正搬运残断的砖石,一队巡逻看守。
“没有钱。”贺之槐坦诚,“县衙库房空虚,我也只能着手让人把这里收拾干净,将这里严加看管,不至于叫外人溜城去。”
清霜更加怨恨李蹊言,便是这样的处境也不肯对她多说一字。
若是在其他地方,那地方官恨不得日日来巴结黎家以求捐些银两。
而且、意识到一件事,清霜瞪了眼贺之槐,“这你为何从未像我说过?“
贺之槐无辜,“清霜你已冷落我多日了。”
“那、”清霜哽住。
这木头不提还好,一提清霜便又想起那夜。
想起自己‘冷落’贺之槐的原因。
看出清霜似有窘迫之意,贺之槐连连找补道,“说起来我官职比之李县令还要高上许多,这本就不应是他独自苦恼的事情,我也想着待我们想出辙来,若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再同你讲。”
夜色渐浓,营地架起篝火,干活的将士们也纷纷放下工具,准备休息。
而透过这里,更能看到城中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清霜忽而一阵恶寒,没了城墙的守护,春阳便如同四敞大开一般的任人撷取了!
心下更是沉了三分。
忽而眼前一暗。
贺之槐挡住了清霜视线。
“?”
什么情况这个人。
清霜不以为意,躲过去硬是要接着看。
只一眼,入目便是一个又一个赤着膀子的男人。
坚实的背脊,黝黑的肤色,道道伤痕一如披挂在身的奖章。
意识到什么,清霜连忙转过身去,慌乱的扒着小毛驴子。
“干活劳累,又正值暑热加之夜深燃起篝火更是热上加热,他们如此粗鲁惯了,”贺之槐声音噙着笑意,“娘子,莫慌。”
骑上毛驴的间隙清霜狠狠剜了一眼贺之槐,他们沿着城墙继续走,自官道行半炷香的时间便是城外村落聚集之处。
春阳不似其他地方,可利用的土地不多,是以村落多是围绕着田地而建。
只是如今已是一片焦炭,暮野四合,无一处有灯火,清霜只能在清亮月色中看到残存的房屋隐约的轮廓。
越是沿着田埂深入,清霜越是沉默。
即便她已是一路未语,但贺之槐仍能感受到身后低沉的气压。
这对她未免苛刻了些,贺之槐突然觉得。
本就是家中娇养着的小姐,随他来了这等偏远之地不说,还要承受这样的事实。
贺之槐心中深知,见识了今日这番景象的清霜,必不能再像往日那般安然享受府上的一切了。
“我们回去吧。”贺之槐声音带着丝丝嘶哑。
清霜没有理他,反而看向远山的地方,“那边是什么?黑黢黢的?”
“那、便是烧毁了的树林。”贺之槐喉结微动,只觉得嗓子干哑。“春阳地少,种出来的粮食要填赋税,大家都不舍得吃,素日里便会上山采些野菜、山菇等。若是胆子大的,能打些野禽来,便算是开荤了。”
“......贺之槐,我想回去了。”
够了,清霜胸中翻滚着。
骑在驴子上的她有些失魂落魄,甚至有些骑不稳了,几次欲坠下来。
清霜觉得今晚的时间过得尤其慢,夜色越黑,越是满目疮痍。
今夜这一幕幕像是在眼前烙了印,挥之不去。
深呼吸间才发现已经快到了家门口。
不远处似是慧娴在同何人说话。
“那是慧娴吗?在和谁说话呢?”清霜问道。
贺之槐只一抬眼便知那人是谁,只是......
他看了眼清霜,未语。
慧娴似是注意到他们回来,匆匆同那人道了别,迎过来。
“那是谁?”清霜问道,旋即又说,“罢了,慧娴你在正好,我有事同你商量。”
慧娴显然是松了口气,庆幸清霜没追问下去,只是一抬眼,又撞见贺之槐在看着她,连忙避开。
贺之槐心下了然,也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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