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番外9 崔恒2

最开始,宣王是并不同意魏桓的要求的。何家鼎盛,若是夷灭三族绝不下于千人,是什么最终让他同意了呢,崔恒垂眸,安静的听着大殿之上的争吵、求饶、怒骂与啜泣。

何相的长子不停地磕头,比那一日在殿前魏跃磕的还要响亮,崔恒看向魏桓的方向,他身后的魏跃额上依旧缠着一圈白色的绷带,却只是凉薄的看着。

这般的哭诉和即将发生的惨剧令本就赤诚的宣王不忍,但是却打动不了其余的人,崔恒捏捏了自己的指骨,便听到跪在地上的人气急败坏吼出了那一句话,“不过是些士兵嘛!”他站起身伸出手指着魏桓,然后颤颤巍巍的转了一圈,那素来养尊处优的手几乎是指过了每一个人,他歇斯底里的吼着,“你们有谁,谁没有这么做过?一群卑贱……”

他话未说完,便被人踹到在地,宣王指着他的手颤动,他武力不低,那更是双能拉开强弓的手,现在却颤动不已,足以看出他到底多么的愤懑,他蹲下身拽住了何理的胸前的衣襟,“卑贱?那是三千的士兵啊,是三千条活生生的命啊!”

宣王自幼流落民间,看遍人心疾苦,却有着最为赤忱之心,他不是没见过世间险恶,却同样也见过人间至纯至善,仿佛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间意识到,真的有人,这般不把人当人。

可是当低头直视着何理那双犹带着不甘与愤懑的双眼,他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般松开了手,然后颤巍巍向外走去。

看着宣王从自己的面前走过,崔恒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宣王的离开彻底宣判了何家的覆灭。

“我按照你的话说了,”眼前的人原本隔着囚笼蜷缩在黑暗中,声音喑哑破碎,不带半分的生机,他说到这时如枯枝般的手握在栅栏上,支撑着身体阴翳的望着他,“你会做到答应我的事情的,对吗。”

崔恒捏了捏指节,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闭上了眼,然后耳边不断的传来囚笼里的困兽声嘶力竭的怒吼。

一日崔恒带着阿瑜前往南方去探望已经定居的老师,兄长抱着崔恪一路送他们到了城门口,崔恒握着阿瑜的手,看向他,“兄长也有些时日未曾见过老师了,不若随我们同去,”他顿了顿,“也带着嫂嫂与阿恪一起。”

他话音落下,便见兄长毫无犹豫,只含笑看着他,“此番南下一路艰险,便不劳累你嫂嫂了,”兄长含笑,提到嫂嫂的时候眸光闪烁了几瞬,似是在犹豫,“至于我,我得留在这里陪着她。”他把怀中的崔恪递给了崔恒,崔恪睡的很熟,兄长看了好几眼,嘴角的口水逗得他笑出了声,然后伸出手抹了下去,“带着阿恪走吧。”

崔恒沉默,最终也只是应了一声。离开的马车上,崔恒透过车窗回头望着,那身影就站在城门口,一动不动的望着他们,就像是一块再也没有丝毫温度的石头,随着他们的远去,那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崔恒也不舍得把视线移开。

不知过了多久,崔恪醒了,他揉了揉眼睛,朝阿瑜撒娇,“婶婶,阿恪饿了……”阿瑜笑着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脸,笑着然后去翻箱子里的东西。

打开箱子的声音传来,然后便是阿瑜的惊呼,崔恒急忙转过身,便看到阿瑜抱着崔恪倒在了那几个大箱子前,这马车是兄长准备的,是以崔恒担心但是并不害怕,崔恒跑到阿瑜的身边,抱着安慰,却见阿瑜依旧指着那个打开的箱子,手指颤抖。

崔恒顺着阿瑜的视线望过去,里面放满了纸,他似乎是预料到了什么,踉踉跄跄的走到箱子旁,那满满一箱子的纸全都是银票,每一张的数额都大到惊人,他不可置信的打开了另外的几个箱子——一箱子的地契、一箱子的房契、一箱子的黄金、一箱子的珠宝……

不知在哪个箱子里放着一封信,他觉得兄长应该会有很多的话要告诉他,因为他现在便是如此,但是打开信,却只有“对不起”三个字,这是兄长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却被不断流出的泪水打湿到面目全非。

身后的阿瑜不住的安慰着已经开始嚎啕大哭的崔恪,他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一般,一住也不住的哭着。

在秦川安定下来后的一日,宣王满目愁苦的敲开了他的门,身后跟着的是几位更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崔恒看过去,下一秒拿着书的手一抖,他知道,十几年来悬在他头上的那一把刀,终于落了下来。

院子里本来在同阿瑜玩闹的崔恪也停了下来,眼睛不断地在宣王一行人与崔恒之前转动着,紧接着便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声。在这哭声里,宣王更加局促和自责了,阿瑜抱着崔恪走进,他甚至不敢侧头看崔恪一眼。

崔恒连嘴唇都在颤抖,话语耗费了全身的力气才堪堪挤出,“是兄长吗?”他这般问道,也果然看到了宣王自责痛苦的眸子,他从宽袖中取出了一封密信,递给了崔恒,云将军从阿瑜的怀中把崔恪抱了过去,看样子是想带他离开。

可是拦不住啊,怎么可能瞒他一辈子啊。崔恒轻叹,还是展开了那张宣判了整个崔家命运的密信,兄长死了,连带着整个崔家,都为他的叛逃付出了代价。

宣王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对他越发的厚待,他本就是个纯良的人,这些人命怕是会牢牢的压在他的心间。崔恪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从那一日后,便开始怨他恨他。

夜晚,阿瑜端来为他熬得药,北边魏桓的势力已经南下,崔恒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睡过了。阿瑜绕到他的身后,为他按摩,崔恒看得出她有心事,果然,过了没多久她问道,“为什么不告诉阿恪?”早上的时候,崔恒让人把崔恪继续往南方送,崔恪看都不看他,哼了一声,便坐上马车离开了,崔恒听到阿瑜哽咽了一声,滚烫的泪水落在了他的脖颈,他猝然转头,便看到了身后的妻子满脸的泪水,“你们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啊,”她这般痛苦,只是因为猜到了他在痛苦,她伸出手抚摸着崔恒有些憔悴的脸,哽咽着说不出话。

崔恒把手覆在了她的手上,侧着脸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两人视线相对,“让他恨我,比恨兄长要好多了。”听到这句话,阿瑜的泪水更忍不住了,滚烫的液体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中,崔恒伸出手,把她抱在了怀里,屋子里很安静,崔恒只能感受到药碗里的不住传出的味道,和阿瑜抑制不住颤抖的身体。

之后的八年,他们算是到处流离,后来魏跃暴怒的时候称他们为丧家之犬,崔恒倒是也觉得十分的贴切。后来,第十几年的时候,他们在南方站稳了脚跟,可是在那之后与魏桓的一战,几乎将这一切都差点化为了泡影。

崔恒几乎三天三夜没睡,一路从都城赶到前线,打开一扇扇门便看到了苍白着脸色的宣王,虚弱的笑着,然后朝他伸出手,“先生来了?”几十年了,他一直这么叫他。崔恒眼眶一红,双膝不受控制的跪在了宣王的榻前,条件反射般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宣王与三位将军情同手足,此次大败,只剩下了拼死带回宣王的云将军了,“这些年随我颠沛流离,实在是愧对先生,”他似乎还是崔恒幼时见到的那般纯善,这般的纯善是会吃亏的,崔恒不是不知道这一点,这些年他们没少因为这吃亏。

可是,正是因为在这混乱的世道,更显得这几十年如一日的不曾改变珍贵。

“我本不想再让先生这般操劳的,”宣王竭力的支撑着身体向他靠近,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眼中蓄满了泪水,仰头看着他,“可是天下倾覆,百姓困苦,也只有仰仗先生你啊……”哪怕到这个时候,他想的还是那些黎民百姓。

崔恒紧握着他的手,目光亦是坚毅,“臣,必不负主公嘱托。”

听到他的回答,早已弥留的宣王才卸下了所有的力气,他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叹息消弭在了空气里,“这些年,对不起先生了。”崔恒知道,他还在因为兄长的事情自责。

宣王逝去的日子变得更加漫长了,好像又过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的对手换了许多,直到林师成为了对面的主将。虽然说起来不会有人信,但是在离开京城之前,崔恒与林师是有过一段不错的友谊的。

何相之乱后的一段时间内,那双深黑的眸子总是时不时的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一日,林师邀他一聚,隔着桌子,崔恒看着林师那双与那少年别无二致的眼睛,思虑了良久。

恍惚间,林师向他举杯,笑得爽朗,“贤弟不祝贺愚兄吗?”崔恒望过去,才想起方才他说,他的夫人有孕了。

听到他这么说,崔恒向他笑笑,饮下了杯中的酒,拱了拱手向他道喜,“那便恭喜林兄了,待到侄儿出世,我必为他准备一份厚礼。”

阿瑜与林师的夫人关系不错,所以时长去拜访她,崔恒看着林师对她的体贴有关那少年的一切最终还是深埋在了他的心间。

林祎满月的时候,林家大宴宾朋,满目都是繁华锦绣,那将将满月的婴孩有着和他父亲一般的眼眸,与他那从未谋面的兄长,更是相似。

他走出那朱红色的大门,入马车前,眼角闪过了一抹黑色,浅淡的血腥味也在鼻翼间一闪而过。

门内其乐融融,门外挣扎求生。

崔恒张张嘴,可是到底是没有出声。他想他是为了不毁了好友的幸福,但是,在日后他无数次扪心自问,那一日林师未曾说出林夫人有孕的消息,他会说出口吗。

或许,还是不会吧……

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直至南逃之后,崔恒都以为这浅淡的愧疚会持续一生,直到二十几年后的雍城,他再一次见到了那柄刻着“止戈”二字的剑。

那一日有个少年在月色中悄无声息的进入了他的营帐,他左手拿着的一把剑,剑依旧在剑鞘之中,没在他的脖颈上,也没在睡梦中夺去他的命,所以崔恒很是淡定。

判断无害之后,他便去打量这个少年,他先看到的便是那把剑,“止戈”,只出现在他的记忆中一次,但是印象非常的深刻,然后他便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容。他未曾见过真人,就连画像也只见过一次,只不过那张脸属实是让人见之难忘。

哪怕是崔恒面对这两个组合也愣了好一会,少年见他醒了,抱着剑行了一礼,对着他的困惑便开始自报家门,“在下余晖,见过崔丞相。”

崔恒知道他是余晖,只是有些没反应过来,魏姬之子,大概率也是魏桓的儿子,他知道以魏跃的性格,他早晚会见到余晖,但是他从未想到,会见到他拿着这把剑,也比他想象的时间,要早了不少。

他现在多大?崔恒坐起身,看了过去,内心掐算着时间,十四还是十五?他思虑着,含笑问他,“怎么进来的?”

“就,从后面进来的。”眼前的少年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略微有些迟疑,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乖巧的不像话,甚至还好心思的给崔恒提建议,“营帐北边的防御有点问题,您还是加强一点比较好。”

他话未说完,便侧头看向门外,紧接着便是破门而入的声音,余晖拔出剑,剑身在烛火下闪着深蓝色的寒芒,他转身便挡住了云暨的银枪。

云暨顺着余晖的力道便转向了崔恒的方向,然后迅速后退几步,将崔恒护在了身后,他提着枪防御,询问崔恒的时候视线依旧不敢从余晖的身上移开,“丞相,您无碍吧。”

崔恒许久没见云暨这般防备一个人了,足见眼前这个不过十五岁的少年的危险,他望过去,门口的守卫倒在了一处,看得出没有流血,余晖似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将剑收回剑鞘,便说道,“他们没事,我只是让他们睡了一会。”

门外也渐渐聚集了不少的士兵,门外的火把有不少,喧嚣声也没把昏睡的守卫吵醒。崔恒看向余晖,他依旧是那般沉静、毫不慌张。

崔恒挥了挥手,让门口的士兵退去了,只留下了云暨,“云将军担忧我,我让他走他怕是也不愿,你不在意吧,”他见余晖点了点头,便披上了衣服,下了床,继续说道,“你好不容易出来,应该也待不了多久吧,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然后他便见到眼前的少年跪在了地上,放下剑向他行了一礼,从片刻的怔愣回神后他才急忙上前扶起了他,云暨站在他身侧,崔恒能看出他的视线也有点复杂。

余晖垂眸,“前些时日,我派人暗杀了陆仁,还有一些可能被派来前线的将领,”这个消息崔恒是收到了的,也大致猜到了可能是他干的,“丞相此战若是攻下雍城,便可以雍城为底,借此时机平定秦川十五城。”

这是个投名状,剑依旧是放在他的脚边,崔恒看着他,顷刻间便意识到了,暗杀的人,怕就是林师的那个儿子,余晖抱拳再次低头行了一礼,“在下献上这十五城,只求丞相,善待幼弟。”

崔恒深吸了一口气,那日与兄长诀别时的窒息感再次袭了上来,他问,“那你呢?”他没把握大昭能容得下余晖。大昭如今的势力一般是本地的士族,另一半便是如丧家之犬般被魏家人赶来的。

余晖抬头,他与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对视,他说,“我可以去死的。”

“大昭是容不下我的,”他也知道这一点,“但是晴儿和我不一样,外祖荫蔽尚在,他是母亲的儿子,留下他,没有坏处的。”

“还请丞相,救救他吧。”说完他又弯下了腰行礼,看着他,崔恒有许多话想说,最终也只是化为了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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