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

小县之名名副其实,说是“县”,城中却不过两千人,还没易风萧就读的高中人多。

女人比男人多。城中青壮年男子大都被拉去抓了壮丁。留下的不是老弱病残,便是家中有钱有势可打点的。古往今来,“人情”二字沉重而单薄。

忧心再度遇袭,云莞尔便拽着易风萧寻小县里最好的刀匠给斩蝶和花夭开了刃。

看见花夭时刀匠惊得连声道自己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铸剑材料,这剑的工艺也十分精致。“不是凡品,不知出自那位刀匠之手?”

易风萧怕生出事端便赶紧胡诌道这不过是一块白色的铁罢了。

“中看不中用。”

这是实话,这种精钢在杀人真比不过铁。“您老细细打磨三年两载便可有这般成效。”

刀匠又细细看过花夭,道剑身太薄,的确中看不中用。又笑言怎有那时间慢慢打磨?他和几个儿子未被抓去从军,因县令下令赶至一批兵器。

普普通通一句话,却让易风萧心里一惊。

此地不宜久留!

可,又该去哪里?又能去何处?

云莞尔打听了好几日,寻到了大师兄云子明的动向,一户人家道五日前曾有一灰衣侠客路过,听说要去京城。

“那户人家不知道那侠客的名姓,但莞尔觉得那人就是大师兄,一定是。”云莞尔笑道,却又笑得勉强。她面上有悔,似也觉自己这一趟远门走得太过冒失。她应留在师门,守上一年半载不定便能寻到她师父师娘的行踪。

易风萧好言劝慰,那劝慰却有气无力。两人似走陷入了自我责备的漩涡,挣扎不得。

唯有继续往前。

云莞尔紧抓“侠客”、“京城”二词,决意去京城碰碰运气,找不到,便回师门。算算,来去也不过三两月罢了。

准备行囊。

此时易风萧卖运动手腕得来的钱已所剩无几。

她翻遍背所有口袋,找到了一小包橡皮筋,十根。“我头发短,我们学校女生除了舞蹈队的,其他头发都不算长。但偶尔需要用皮筋,顺手放的,我都忘了……”

橡皮筋卖五百钱一根。

世道再苦,也有有钱人。

易风萧本都算都卖了,可她却看见云莞尔略有几分渴望的眼神,卖了两根后便把剩下的橡皮筋都给了云莞尔。

与那个世界有关的东西,只剩校服校裤运动鞋,手机和充电宝。

易风萧小心抚摸着屏幕已经花掉的手机。在想家、想念原本的那个世界时,她便打开手机看看家人的照片和视频,思念便可微微消减。

可、充电宝里的电只能再充一次了。

易风萧不得不关机,她开始害怕,害怕将来某一日她会不得不卖掉剩下的所有记忆。更害怕手机彻底没电。

云莞尔也替她着急。

“着急也没法,又没有插座。”易风萧苦笑。

“‘插座’是何物?”

易风萧简单介绍,她说了很多,像渐渐与那个或许再也回不去的世界道别。

休养三日,备好干粮出小县,两人依旧前往京城。

路过的村寨的气氛渐渐趋于紧张,多了不少官兵。

经过通铺老板之事,两个女孩皆不敢妄为,她们避开官兵视线,藏于暗处细细观看,待官兵走后找村中人小心询问,终明白前因后果。

原来,二人离开小县的当日,一些逃亡来小县的贩夫走卒带来了新的消息:喜县县令称帝,自称大唐,不日后将帅军攻打京城。

“大唐?大唐?!他也有脸自称大唐?脸皮真厚!喜县男女老幼加起来也就一万人左右,这点儿人打什么仗啊!”易风萧骂,却也只能骂几句。逐鹿之时,谁不愿手拿长弓一道争锋?

云莞尔茫然无措。处处战乱,这天下似乎连一块净土都寻不到,正道武馆是她唯一的家,武馆没有了,她的家也没有了。她有心将家找回,可已分崩离析之物,要如何做才能重新拼凑?

若有人要称帝,便有人平乱,明国皇帝令大将军出军平喜县治乱。

人不够,便四处抓百姓服兵役。

官差横行,街巷村寨皆不安宁,有人处处打点,有人处处躲藏。

有些小村只剩老弱妇孺。

二人路过一凋敝小村时更见一几乎衣不蔽体的背着婴孩的妇人独自在田地劳作。易风萧忍不住问起她的家人,她说如今家中只剩她一人,丈夫,兄弟,公公不是战死便是从军。今日清晨,官兵连年迈的婆婆带去了军中做饭洗衣。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易风萧细声背着古诗。

当她读懂《石壕吏》的时候,已是诗中人。她拿了件普通旧衣给妇人,看见妇人背上的瘦弱的小女婴时又咬牙拿出了自己的校服裤子——校服上有学校的名字,还有校徽,那是她对原本世界的最后记忆,她舍不得。

“婴儿还很小很小,校服裤子很大,够给她做两件小衣服了。”易风萧解释。

“莞尔懂的。”云莞尔抬手揉揉易风萧的头。转身分出一点儿干粮给妇人。“风萧说的。‘这条小鱼需要’。”

继续往京城走。

远远看见一队人马。

避免生事,两女赶紧躲藏在高树上,手腕,脚腕,头上皆带着树枝编出的环作伪装。

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声多余的鼻息。

那支队伍渐渐近了,易风萧本以为会看见一支军容齐整的队伍,可映入眼帘的与其说起军队,不如说是被士兵胁迫的百姓。那队伍中多是没有军服的百姓,他们中有老有少,老的鬓发斑白,少的尚且垂髫,个个面黄肌瘦。

其一人看见路边有可食的野菜,一把拔出塞入口中,一把苦涩的草罢了,竟引来一群人争抢,带队的武官听见动静,抽出马鞭便将那群人重责。

他们便是前去平叛的军队了。

长路漫漫,离家时是《石壕吏》,归来时是《无家别》。

易风萧陷入彻底的迷茫。

她教云莞尔“这条小鱼需要”。可她自己却再也说不出“这条小鱼需要”的话。

悲哀在心里刻得清晰,她想要改变,以往的豪情壮志在这一刻化作齑粉,破败不堪。

唯有继续前行。

前路却暗淡无光。

二人时常与行人擦身而过,有人逃难,有人投靠,有人漫无目的。许多人去向京城,京城终究是京城,天子脚下似乎总比别处安稳许多。

也曾数次遇见趁乱打劫之人,有的人满头风霜、一脸忠厚老实模样,被命运逼得退无可退,口中念着年幼时所见王朝末期残余的光,若遇见这样的,两少女得饶人处且饶人。也曾遇见真正的恶人,易风萧管打,元莞尔管杀。

“人,莞尔来杀。风萧,你的手,不会沾染别人的血。”云莞尔如此说,也这般做。

两人靠着一路扶助可怜人得了“大侠”的名号。

易风萧却对“大侠”两个字恨之入骨。

为何需要“大侠”?因为无处伸冤,无处求告。而她不过是个躲在云莞尔身后的无能之辈罢了。担当不起“大侠”两个字。

本以为如此慢慢走,总能平平安安到京城。

不曾想,遇见了熟人。

那个给了易风萧一块红糖的货郎。

遇见货郎时他躺在乱草从中,身下全是血。他用最后一口力气苦苦哀求二人救他的女儿秀儿。

喜县一别后货郎父女商议后决定去京城转转,做做工、挣些钱,买些粮米熬过寒冬。一路顺遂,怀中钱财渐增。谁料到竟然出了喜县县令自立为帝之事?!

他被充军。

辛苦攒下的钱财被抢夺一空。

货郎本欲让秀儿回家,谁曾想秀儿竟也被人抢了。抢人的是个人口牙子。

他说,要把秀儿卖去京城的娼.楼。

“还有王法吗?有王法吗?直接抢人卖!”话出口,易风萧觉得自己是个傻子。云莞尔在喜县外杀了通铺老板,可有人追究?通铺老板在喜县害死那么人,有人追究?

“女侠,求你们——”话在货郎喉口哽着,他说不出,只瞪大眼,苦苦等着回应。等云莞尔一口应下后才缓慢吐出最后一口气。

易风萧眼睁睁看着货郎在自己眼前断了气。

她呆坐了许久,将老师所说的“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所以古代不可随意挖一个坑掩埋的规矩抛诸脑后。大骂两句谁知道明国那个皇帝又能坐多久的皇位?

“电视剧里可以随便掩埋,那就可以随便掩埋,电视剧才是正确的!”

易风萧她气,她怒,她咬牙切齿。几乎花光卖了运动手环的钱咬牙买回来的女孩秀儿,又被卖了。不用手续,不讲道理——强者为刀俎,弱者为鱼肉。

世人皆为草芥。

易风萧用木棍刨土挖坑,憋了十几天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原来,她从小所见的平平无奇的一切其实都弥足珍贵。最值钱的,往往看起来最廉价。

她用力嚎了两声,堵在心口的恶气一点点散了。

“莞尔,书上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月经期送红糖的都是天大的恩人,而人贩子都是混蛋!”

易风萧一腔愤怒无处发泄,愤怒哽在心里,堵得喘不过气。“反正,我们也没什么事做……也不知道要做什么……那条小鱼,需要我们。”

货郎的死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这头骆驼。

而骆驼,置之死地而后生。

云莞尔望着天边那一抹比胭脂还红的云,望着再度出现在易风萧眼中那坚定的光,沉沉点头。

“风萧你说过的,‘这条小鱼需要’。”

【之前有妹子说风萧挺中二的,嗯,的确,我承认。可写到这里,我忽然希望她能一直中二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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