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莞尔坐在原地动弹不得。她觉自己呼吸被人夺走,急促而压抑。心中有十万分迫切,急需一探究竟,却又动弹不得。
大家一定还活着。一定。她不断对自己道。
可,万一呢……万一……
她的呼吸比之前还要急促。喘着粗气,喉口发出压抑声,手指在地上抠出深深的沟壑,浑然不觉手指尖已被磨破。
易风萧紧张,更恐惧。她想拉云莞尔起来,却拉不动。“我去看看。莞尔。”深吸了一口气,她握拳给自己鼓劲。“加油,不怕,不怕。我是新时代的美少女,犯罪片看过上百部,不怕,不怕。”
她细声警告自己。
偏是连第一步都走不出。先前的恐怖印象在脑海中汹涌。嘴唇颤抖,恐惧则掐住了她的咽喉——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尸体。
易风萧不敢去。
她又看了眼身边的云莞尔。
云莞尔手脚都在打颤,小脸青白,在地上抓挠的手指尖上已有了一点血痕。
深吸一口气,易风萧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几乎拼尽所有力气才抬起腿朝几近被焚烧一半的武馆前进。
踏出第一步时她战战兢兢,才攀爬过高山的腿上似乎绑着百斤的巨石,挪动的每一分毫都能耗尽了她的所有气力。
第二步,似乎走得轻松了些。恐惧依旧糅合了悲伤,在她的心口凝结,耳鸣声惊天动地。
终于靠近,易风萧小心推动被烧黑了一小半的门扉。门没关。转入门后看,门栓未有被踢断的痕迹,并非强行闯入。
武馆被人翻过,乱七八糟。但是没有血痕,也没有任何尸体。
她听见自己的心用力跳了一下,似有一阵微风过,耳鸣声忽然停息。堵塞在眼前、耳边,压在心口的混沌也瞬间烟消云散。
“没有!没有,没有尸体!莞尔,没有尸体!”
脚步声,云莞尔撞入,趴在门口朝内望,重重喘着气,泪如雨下。
平定心绪后再次细细查看。
屋中所有东西都被翻得乱七八糟,那伙乱兵的确来过。二人又去武馆周围查看,也只见得到草木被踩踏过的痕迹。
易风萧看着伙房中被砸得粉碎的锅碗,问:“莞尔,你们武馆有余粮吗?”
“有。都不见了。”
易风萧恍然大悟。她推断那伙乱兵先抢劫了山下的村落,点了烧村,这样大的动静正道武馆不会听不见。
“第一,门栓没坏,说明门就没关。第二,没尸体,没找到人。最后,这里这么乱,乱兵找到东西或是人应该不会这么生气,我觉得他们什么都没找到。你师父带上武馆的人,带上粮食,先一步逃走了。”
“似乎有几分道理。风萧你好聪明。”
“一般一般,多看了几集柯南。”
易风萧重重皱眉。
云莞尔说她“聪明”,可她那点儿“聪明”更像是对云莞尔的一种短时间的安慰。
唯有找到武馆的人才能让云莞尔重振精神。
可是,武馆的人呢?
寻无果,日光偏西。
云莞尔关好门,将被褥搬进伙房,烧火取暖,忧心乱兵折回,便在窗上挂上冬衣遮光。
夜饭依旧是两个菜团子。两人吃不饱,却也饿不死。
相拥而眠。
见云莞尔精神萎靡,易风萧掏出手机打开《影视经典搞笑片段》。
“你看这个:我爸不是厂长,升书记了。哈哈,你看,好玩儿吗?”
云莞尔闭眼,一声不吭。
易风萧咬唇,紧抱住云莞尔。“我知道你难受,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但,毕竟没有尸体也没看见骨头呢,对吧?”
云莞尔挤出笑。师父常对她说:江湖辛苦。
大师兄云子明常告诉她:女孩儿不要涉及江湖之路,免得辛苦劳累。原来不是辛苦,是遍处杀机,处处恶意。头紧靠着易风萧的肩头。幸而有易风萧在身边,不然她要如何才能面对今日?
“我之前去厕所,月亮细得像眉毛,但星星很多,银河很漂亮。”
“今日初三。明日应是晴日。”
“那就好啊。天气好,运气好,一定能找到你师父。”
“……多谢。风萧。”
一找便是五、六日。两人翻遍临近处,竟是一点儿师门曾留下的痕迹都寻不到。
云莞尔不知自己应欢喜还是悲伤。
若是死了,为何屋中一点儿血迹都寻不到。
若是活着,为何不给她留一点点消息?
师父、师母,三位师兄都不曾说过:遇见此种情况要如何做。
她寻机与易风萧一道简单收捡了山下村庄中的死状可怖的尸首,几日没来,野狗乌鸦已来此肆.虐了一番,视线所及处无不凄然。
她却也看出一丝端倪:云子明曾说山下村中越有两百余人,可收敛后却是一百六十七人。她记得那日的乱兵骑马而行,并未带上村中居民。
“应该是逃走了。说不定村里的人被你师父救了。”易风萧猜想。
云莞尔心底的不安略微缓解。因易风萧的存在,她渐渐放宽心——只要没看见尸首,师门中人便有机会存活。
照旧等待。
云莞尔除了简单修缮武馆的残破处便是带着易风萧四处寻找食物。
村庄被劫掠,庄稼未长成,武馆无余粮。
求生极难。她在山林中找寻了许久,才从四个老鼠窝摸出了一小碗谷子。抓出一小把用小石磨去壳,摘采野菜一道煮便可保一整日的吃食。
可食物终究太少。
不过几日易风萧便能清楚摸出自己肋骨的形状与走向。“想当年,我在有食堂外卖小地摊的时候念着减肥。现在瘦了,却天天想奶茶和外卖。人啊,得到的时候不在乎,失去了才后悔莫及。好吃,好吃,原来野菜和谷子这么好吃,就是感觉有些对不起老鼠。”易风萧说。
从老鼠窝中缴获的谷子就快吃光了。
云莞尔依旧寻不到师门的任何痕迹。
“要不去王家村?帮着种种地,干干活,挣一口饭吃?”易风萧提议。见云莞尔还在犹豫,又小心说王家村距正道武馆也不远,隔几日便可回武馆看看。“总不能坐吃山空啊……”
云莞尔应了。她翻找出师兄们留下的衣裳给易风萧并将其扮做男人——易风萧原本的装扮太过惹眼。
她又带上小砍刀与金疮药,不忘留了一封信记下自己的去向藏在只有她与云子明知道的小树洞里。
一日奔波。
却被更深的悲伤裹挟。
王家村也已成为一片废墟。
血。死亡。杀戮。烈火灼烧。
里正被人砍下头颅。
浑身是伤的女人自缢。
孩童死亡时还抱着娘亲缝制的布老虎。
王十八也在血泊中。这个被易风萧骂了整两日的“恶人”在真正的恶人前也不过是被屠戮的普通百姓,人的贪念与自私在罪恶前化作齑粉。
易风萧靠着树,却吐不出来。“还是那群人吗……连村里的小娃娃都不放过。”
云莞尔不知,更无法回应。
她用力握住斩蝶,轻声道自己错了。
“我不该等师父的……我知晓那群人有问题却没有及时通知王家村人躲避……是我之过。”
“胡说,才不是。再说他们那么多人,我们两个人也打不过啊。”易风萧口上慌慌张张劝慰,“莞尔,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云莞尔不知要去何处找师父师娘他们,但大师兄云子明离开时说自己会往南走。往南应能找到大师兄。
“难。天高地远,不一定能遇见。在原地等待更容易——”
可易风萧知道,自己懂的,云莞尔难道不懂?
云莞尔要找大师兄云子明,故要一直往南。可一直往南便是明国的都城,那群乱兵四处劫掠,绝不会放过都城。
云莞尔——要找乱兵。
易风萧的手轻轻抚摸上花夭剑。
花夭剑,并未开刃。一把没有开刃的剑要如何作战?但如果开刃,她——有胆子杀人吗?
她自幼接受的教育告诉她:杀人是犯罪。万事有警察。永远不会再有侵略,因为有国家与军人。
眼前的一切,与她过去的生活相去甚远。
当那一刻真正来临,她是否有胆量拿起剑杀出一片天地?
收捡了王家村人的尸骨,翻找全村的每个角落凑够了一小袋粮食,两人一路往南。
却再无那伙乱兵的痕迹。
易风萧渐渐学会了找野菜,烧火,找柴火。两人遇见过狼,也遇见了三两个土匪,皆被她二人小心躲过。
偶尔得空,她便给云莞尔讲自己生活的那个世界。
那个世界依旧有痛苦,有压抑,有说不出口的种种悲伤,也有贫穷,也有苦难,也有生离死别。可那个世界没有战乱,有希望,有未来,有各种娱乐。
那是个不需要“大侠”的时代。
“师娘常说,女孩子做不了大侠。”云莞尔道。
“莞尔,最开始见面时我就觉得你很有趣,你有胆子独自出门行侠仗义,却又总记得那些女孩子要这样那样的话。”
“行侠仗义是师父教的。女孩子要乖巧是师娘教的。”
“原来如此。你的世界真乱啊。说来有件事我很奇怪,为何正道武馆中除了云莞尔,所有的徒弟都是男孩?”
云莞尔说:乱世,许多女孩甚至没有机会长大。
如果真有乱兵土匪,她们不是被掳了,就是遭遇了不测。“师兄从未说过是什么不测。可莞尔知晓的,莞尔小时候见过。”
易风萧咬了咬手,不说话。
“如果要卖孩子,自然先卖女孩。男孩可以传宗接代。我家孩子多,爹不卖莞尔,别的孩子就活不了。”
“首先我要强调一下,没有女性,男人怎么传宗接代?靠搞基?所以,莞尔,女性一样很重要。”易风萧看着云莞尔懵懂的眼,清了清嗓子绕回正题:“那凭什么卖你?凭什么不卖别人?”
“可,凭什么爹爹一定要留下莞尔呢?”云莞尔伸手摘下一朵小花放在鼻翼下轻轻嗅了嗅。笑了笑,说不如不是被卖的时候被师父救下,她应该已经饿死了。“风萧,你那个年代会饿死人吗?”
“不会。那个年代的女孩子可以当兵,也可以当警察。以前我想当警察,现在如果能回去我一定要当警察,当特警,专门抓这些王八蛋。”
“当兵?不好吧。村里的人说,女孩子进军营是当……那个——”
“那个?哪个?喔……我呸!你没听王家村、”易风萧顿了顿,那些恐怖的场景竟若利刃般撞进了脑海中。
忘不掉。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王家村人不是说了吗?年轻的女孩子早就被掳走了,那些人自己混蛋,还开口闭口是女人害了他们。我呸!”
云莞尔似懂非懂。
新的世界在她眼前缓缓打开。
她终于吐露心声。
她一直往南走是的确是想找云子明,也的确想找到那伙乱兵为两个村庄的人报仇雪恨。
如今的世道算不得太平,身为大侠理应立于红尘之中扶危济困,若害怕死亡、忧心前路崎岖而中途折回,何谈“侠义”?
“可莞尔又常想,我不过一人,又能做什么?大概,只能救一两个人罢了。”
“莞尔,我小学学过一篇课文叫做《这条小鱼在乎》。”
暴风雨后,海边沙滩的浅水洼里有许多被卷上岸来的小鱼。小男孩不停地捡起小鱼扔回大海,有好心人劝他:“孩子,这水洼里有成百上千条小鱼,你救不过来的。”小男孩说:“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在扔?谁在乎呢?”
“这条小鱼在乎!”男孩一边回答,一边捡起一条小鱼扔回大海。
“莞尔,救一个人是大侠,就成百上千的人就是大义。我们人少,做不了大义,但能做大侠。我们这样的大侠越多,便越能改变一个国家命运——就算改不了国家,也能改变一群人的命运。我说不来那些话,那就用我的世界里一位大侠说的话总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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