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兄,你愿意入俗,和我结为夫妻吗?”几分钟时间,杜谨内功运行,听力恢复,听过很多次的这段话便入了耳朵,他波澜不惊,笑意绵绵,柔情似水。反观年少的女子难得失了稳重,迫不及待,积压多年的隐秘渴望终于有机会实现,双眼睁大,尽是疯狂:“我愿同你共乐赏良辰美景,共悲拂你千行泪,不求你对我有什么感情,只求这个虚名……”
杜谨像看一场滑稽剧,置身事外,神色并无变化,看着她,一言不发。
一言不发?
低头,高她一个头的男子,只是看着她。
为什么?自己的行动,没打动他?她思考比平常快,想到失败,想到这辈子都有可能的幸福,熊熊烈火在眼前燃烧!人所害怕的便是恐惧本身,她不甘地咬牙,心上一横,那我战胜它--把自尊全抛!
帝国的长公主扑通跪下,压抑着眼泪:“望你考虑我!让我做你的妻子!你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资源、权力,我都可以提供!哪怕你有喜欢的人也好,你可以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我都可以接受,你答应我,好么?”
男子想扶她起来,一只手伸出去,想说些甜言蜜语,动嘴,却发不出声,罕见的沉默了。
虚假面具再也维持不了,嘴角抚平,向下,冰冷、矜持的内心遭受煎熬。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李越能的情感。
不知道该怎么思考这诺言的真实性。
拿大人的观点来看这段话,何止荒谬,简直胡闹。人类的贪欲总是不断增长的,李越能有什么保证他们永远相敬如宾?她有考虑过这场婚姻带来的影响吗?俗世对男男女女恋爱限制并不多,连唐皇室里离经叛道的人也不在少数,但是和修士... ...
她将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
他闭上双眼。
何况,他不止她一位妻子呢。
步入名利场后,君子明月般洁白的心被玷污,油滑的交往,虚假的面具,迷失自我的他,以为不可能被真心以待。
他将自己看作商品,无关紧要的小丑。
他知道自己的内里有多丑陋,他不想污染了李越能纯洁的情感。况且,他根本不爱她,也爱不动她,无从提及谈婚论嫁,哪怕结了婚,由外貌而起的爱情虚无缥缈,她也会抱憾终身,不会幸福。
他柔声道:“越能,你还年轻,不懂得爱是什么,我问你,除了我的皮囊,你还爱我什么?男女恋爱,是冲动;结婚,是责任。我是个负责的人,可是你还是个小姑娘,会被我牵着鼻子走,我更无法答应你了。你看,你的资质很好,有钱有权,虽然你无法成为统治者,但唐的国运可以说把握在了你身上,将来会有大作为。”他犹豫着,不忍心破坏青春期玻璃一般,脆弱敏感的心,又摆出了那副面具:
“我是个无能的人,你同我结为夫妻,是坏事。”
答案很明显,她只感觉悲伤冷汗和疼痛双颊。
杜谨的手还握着李越能。
那是片沮洳。
她已经忍受了他的小妾,还不够啊。
“阿谨,我爱你的全部。”少女望他的脸。
这张白皙,立体,并不锋利的脸,线条缓慢,她所仰慕的人的皮囊,此时疲惫的马虎,发丝散乱,血污,灰尘,和明亮的双眼,她曾在梦中无数次描绘。
如今近在眼前。
她却无法触摸。
她苦笑一声,“可你真心不爱我。”
留下最后一份体面,她站起来,手上都是灰,却不在乎地拍在裙子上,忍着泪水转身:“曼季,在这个时机说这些话是错误的。为了我们的私欲,陈翥的性命都可能搭进去。现在不该打搅他们,走吧。”
李曼季从始到终是看好戏的样子,见李越能被这场雨打湿而失魂落魄,这番模样,也不忍皱了眉头,跟在她姐姐身后嚷:“杜谨,你也太绝情了。我不是什么泼妇,喷你口唾沫,这种事情我不会做。可你这人对女孩这么不好!表面装的光风霁月,实际并非君子,我和你以后不会来往。”
“我的朋友也不会。”
他抬起头,感觉一阵错乱。原来是他错了。
永远正确,以自我为中心的娇蛮公主啊,他想,如果可以,他这辈子都不想结识他们。可现在说这样的话,讽刺极了,杜谨连回应力气也无,趔趄地回到打坐室中。
可他脚步酸软,每走一步,钻心痛苦换来的,却是映入他眼底的,是他那徒弟,已经死透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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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没有了护法的陈翥举步维艰,本来就酸涩的运功,更加艰难,他的灵力几近枯竭,感觉一阵无力。
他不得不从入定的状态中脱离,缓缓向外张开识海,同时分析:他们选择在宗门突破,不太可能是外人。宗内的人打断的,仇人么?他知道师父不会离开他,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他感到不安,识海被突破争去大半,扩散的速度太慢了。他想站起来,一探究竟,可一股力量,无法抗拒地从四周压倒他的腿,他的躯干,乃至每一寸肌肤,这是天人突破的唯一一个问题:无法脱离。他不死心的尝试,加大力气,一瞬五脏六腑都被天道破坏。
接下去就是血骨损害,**,灭神。无力违抗天命,他的细胞拼命呐喊停止、不能再进行下去!本能的重压下,他忍住焦虑,无奈的停下动作,转回领悟天人之道。
天人的道路,所需要的是“天人感应”,将全身心融入天地之间,学会以己之力,操纵世界力量。这需要长时间对社会的观察认识,在识海中形成自我,进而领悟自己的秘法。
他在过去的两周证明了一件事:他没有足够的经验跨过这道天堑,仅凭对师父的爱搭建起的一生太脆弱单调,绝佳的天赋也无力解决。
他的确太年轻了,年轻到保护自己所爱的力气也没有,自己也快死亡了。是的,他知道,师父一走,被这种状态的被规则限制,他无法结束突破。自身也也无法成功。天人突破就是这么残酷,成者一生幸运,败者只有成为孤魂野鬼的资格。
“我的一生,是为了师父而存在的,”他张不开口,动不了手,泪水却从眼眶里流下,咸得他发愣,“可我还是让他劳累,让他不得不作践自己……”
这不是正确的时代。
这不是正确的情感。
他现在最强烈的想法是把师父抱在怀里,不让任何人侮辱他,把他当作小丑一样的人物。师父的心灵高洁,其实相当单纯,为了向上爬,不得不出卖自尊,玷污了那双笑起来水波荡漾,美丽的眼睛。
可他不能。
他们太弱小了。
芳草滋生。
好斗公鸡柏拉图兄长,格拉孔后人再世陈翥,这辈子第一次感觉到疲惫。
师父,不知道你去哪里了。
我好想你啊。
他的魂魄飞出身体,向高空飘去。
神智逐渐涣散,可他的探寻不曾停止。
直到他看到两位女子包围的师父,一股愤怒难以抑制,他的徒弟都死了,师父却和两个女子谈笑甚欢,以至于把他的死亡都隐藏了?而且还是在突破的关键时刻?他咬牙切齿地望着那貌美的女子,恨不得将她用眼神杀死!
可想到他们在宗门的位置,他的修炼资源,也基本是靠师父和这些女子交往换来的,他不禁又悔起他的无能来,情绪波动剧烈,散失的情感汇聚,魂体变了黑色。他最后一丝生机也要丧失了,即将化作孤魂野鬼,少年怒目圆瞪:“为什么要把师父从我身边夺走!如果重来,我一定要师父再也遇不到她们,师父只能看见我,是我一个人的!”
最后望了师父一眼,他成为了不愿步入往生的冤魂。
肉身已凉。
杜谨抚摸少年人的面庞,眼泪止不住的掉。
两周前他还是鲜活的。记忆模糊的展现,他想起来,陈翥在练字,直到他来,搁下笔,起身相应。
“徒儿,你才及弱冠,便已达到元婴高峰,正是一位天骄,不必着急,我就在你身边,为你护法,安心突破,为师在这里等你。”
男子面色如夜晚的河流,被华灯染上不明的温柔,切碎了他的具体,恍若仙人。他是当今最强宗门——铁河宗新任长老,急需一位弟子最为臂膀巩固实力,
他真情与渴望交错,握住少年的手,神情流露的满是期待,好像自己的徒儿一定会成功。
被这样的神情鼓动,少年人腼腆地点点头,低下头去,掩饰自己发红的面庞:“徒儿知道,翥谨听师父的教诲,会尽力的。”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他审视这段回忆。
面前毫无血色的人,和记忆里的小翥重叠。
他那双手虽没他的大,手上的厚茧粗糙,作师父的也比不过。他八岁入门,今年十八岁,十年时间,日日夜夜,刻苦程度远超常人。有这样的孩子,作家长的哪能不放下心?更何况,他们师徒二人总是互相照顾,情同家人?陈翥会记得他的喜好,他的每一件东西,帮他洗衣服、研墨、整理被褥这些小事,十年如一日。
他也从那个子小小,天天粘着他的孩子,长为了绝世的天才少年郎,纵使在这强者如云、等级秩序严明的铁河宗,陈翥也能说的上顶尖了。如果不是他胆小怕事,害怕世界对孩子而言太过残酷,陈翥定能收获宗门的认可。
同时--步入巅峰。
... ...
如今却都成了泡影。
生含死,死对生,可死亡本是自然规律,如此措不及防,只有人为。
如果我没那么急呢?如果我修炼再精进一些呢?如果我并非刚愎自用之人,尝试结识一些长老,而不是靠婚姻获取资源,从来凭自己,陈翥是不是不会死了?
罪魁祸首是我自己,而我已经用尽全力,杜谨再次感到自己的弱小。
如今还能如何?他不忍心看那双不瞑目的眼,小心翼翼地上前,每走一步,心中多一片痉挛,“我知道,这是我的罪孽。你,是我这一生我唯一的成就,是我最大的恶业,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他顿了顿,犹豫一番,还是做了出家人的手势:“倘若有佛祖,望你将他送入极乐世界。”
“我愿将我的一切,换他的幸福。”
杜谨从不信神,他信自己,可惜自己不灵,他太弱小,这事,只能靠不可能实现。
他放开合十的双手,把陈翥的发冠拆下来,以手作梳,把杂毛梳顺,整齐了,重新给他戴上;摆正他的衣领,腰带也再绑,脏处用术法清洁;端详一阵,又觉得不妥,换了双云纹靴。
勉强整齐了。
接着,他看向储物袋的深处。一樽红心实木,上缀金丝,厚实的棺材,安静的躺在无色空间中,亘古不变,晦涩不明的情绪,满满包围了他。那是他给自己准备的。如今,却给了这鲜活的生命送终梦中人安眠。
“晚安,小翥。”
失去一切的人擦去泪水,亲吻睡梦中的少年。
索命恶鬼换做低眉菩萨。
他落入深海,再也看不见。
……落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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