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黑熊精派来的吧?”
相处整整三个月后,舞花依旧不屈不挠,第二十次问我这个问题。
不过这次她是在放松状态下,以非常随意的口吻问出来的,同时嘴里咀嚼着她最爱的新鲜花瓣,看样子应该是一串槐花。
真不敢相信,我竟安然无恙地和一只妖怪共同生活了足足三个月。
其实也没什么不敢信。
在二十一世纪的认知里,穿越这种事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是小说家胡编乱造的谎言,是电影编剧用以吸引观众的噱头。
年满四岁后,我再也不曾相信过。
然而二十年后,这种无厘头怪事,竟真的降临到我头上。
我穿越到这个闻所未闻的朝代,落入这个莫名其妙的山谷,邂逅了一只名叫舞花的妖怪。
一定是灵魂穿越吧?
以二零二四年的医学发展水平,根本不可能挽救一名服下两倍致死量药片的成年人,对此我毫不怀疑。
也罢,肉.体.和灵魂,至少消亡了其中之一。
我原本生活的地方,荧幕上有各色她的同类,当然包含黑熊精,不过都是虚构幻想的产物。我的印象很模糊,毕竟已经二十年不曾看过电视。
我并不想给她解释我的来处。我不喜欢和人说话,虽然她不是人。
其实我只是不想说话。
但我还是勉为其难地重复了之前的说辞:“不是。我不认识任何妖怪,除了你。”
“你敢骗我,我就吃了你!”这妖怪又以同样的说辞虚张声势。
她说过多少次要吃我?我记不太清。
我一点也不怕她。
她长着一张鹅蛋脸,腮部并不发达,完全不具备肉食动物必不可少的牙齿和骨骼条件。
我并不怀疑她的妖怪身份,但我非常怀疑她会吃人,或者准确地说吃肉。当然,除非我的肉能让她长生不老,然而我并非唐僧。
她一定是食草动物变来的妖怪,对此我十拿九稳。
但究竟属于哪个具体门类,我暂时拿不准。
以花为食,以露为饮的妖怪,我这一生还是头一次遇见。
我猜测她是花妖,但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想。
她身上总有淡淡的桂花香气。
她声称自己非常钟爱吃木樨花,木樨就是桂花的旧称,我以山谷里并没桂花树反驳她,然后她居然攥紧衣角,害羞地说是在梦里吃的,还说吃过无数次…
她爱吃各种各样的花,尤其偏爱粉色和淡黄色的花瓣。她也喜欢花蜜,但根据她的自述,花蜜的味道太过浓郁,会让她昏昏欲睡。
因为黑熊精随时觊觎她珍贵的山谷,她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否则会被黑熊精乘虚而入,所以她刻意将花蜜从食谱中划去。
然而这三个月来,我从未见过什么黑熊精,以及除她之外的任何妖怪。
动植物和人类很不一样,它们很少残杀同类,更不会啃食同类尸体。
所以舞花绝对不是花妖。
她在食物链的排序,应该是比植物更高阶的存在。
我想她应该是蜜蜂或者蝴蝶。
一只昆虫精,真有趣。
她头上恰好有两根天线一样的东西,像极了昆虫的触角。
有一次我没忍住,终于问了她到底是蜜蜂还是蝴蝶。
她听了气鼓鼓地对我说:“这么明显还用问吗?一看就知道我是蝴蝶精灵啊!你看看我的衣袖,这就是蝴蝶透明的翅膀嘛!”
我有点无语,不过没关系,我们分属不同时空,不同物种,这点语言障碍算不得什么。
“你的衣袖只是纱料本身的透明效果,并不能证明你的真身是蝴蝶。”
她更生气了,指着自己的头顶瞪我:“你看这里,只有漂亮的蝴蝶才会长出这么美丽的触角!而且还是蓝色的!蜜蜂怎么可能长出这么完美的触角?”
行吧,那就是蝴蝶精吧。
我只是随口问问,她是不是妖怪,是什么妖怪,我其实一点也不在乎。
我唯一在乎的,是我的灵魂还要被这只妖怪奴役到什么时候。
没错,整整三个月,我都被这只妖怪逼迫,进行无休无止的体力劳动。
我生长于现代文明社会,“奴役”这种词汇,只会出现在字典、历史课本、以及关于落后地区的新闻稿件中。
当时我并未思考太多它的含义。
然而此时,我已拥有太多切身体会和实践经验,多到我在半夜被叫醒,都可以把奴役这个词的定义和具体表现背得滚瓜烂熟一字不差。
每次我干活的时候,她都会在旁边小心监视,一旦我流露出懈怠、偷懒或者反抗的情绪或言行,她就会用妖法惩罚我。
如果套用修建秦长城的故事,我的角色无疑是被无限压榨的底层贫苦劳工。
有一次她用妖法让我无法说话,那天从早晨到晚上,我都没法开口。反正我讨厌说话,不用回答她无休止的问题,我觉得这是奖励。
还有一次,她指使一只蜜蜂蛰我,我的左脸颊肿了整整三天。这倒让我有点生气。
类似的事情还有几件,但没必要多说。
与其说她这是妖法,不如说是恶作剧。
反正我已经确认,这女妖精本事不大,我懒得和她计较。
清晨第一缕日光洒落在这个山谷的时候,蝴蝶精会扇着她长长的衣袖把我叫醒,强迫我用一把不知她从哪里偷来的锄头,给山谷里的每一株花树松土。
如果连续几天艳阳高照,她又会让我给那些花苗浇水。
当然,以上两件事都干完后,在我正准备好好休息的时候,她又会要求我为花树除草捉虫…
这女妖怪很懂植物需要什么,也很清楚该如何照料它们。但是,她绝不会劳动自己的尊手。
每一件小事,即便弹落月季叶片上的灰尘这种事,她都要指挥我来完成。
短短三月,我已是山谷里最优秀的绿植管理员,但凡能开花的花草树木,都展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蝴蝶精对此相当满意,她甚至奖励我两片鲜嫩欲滴的玉兰花瓣,而且是她亲自从树上摘下来的,还带着晨露。
值得注意的是,我被严厉禁止采集花瓣,这项工作,她坚持亲力亲为。
当时她制止我触碰花瓣的激烈程度,足以让我怀疑自己是什么不得了毒物,仿佛被我碰一下,她的花瓣就会化成一抔泥土。
她可是妖怪啊!还是蝴蝶变的!居然像小狗一样懂得护食!
我第一次对她另眼相看。
不过随她吧,我又不吃花。
显而易见,春天是这个女妖怪最开心的季节,她蹦蹦跳跳,笑得比春花灿烂,认真地收集花瓣,发出咕噜咕噜的沉醉声音。
这只名叫舞花的女妖怪,最喜欢在清晨进食,沾着晨露的初开花瓣是她的最爱。
她进食的样子很投入,像极了《山海经》里饿了一百年的饕餮。
首先,这只女妖怪会张开血盆大口预备,然后将几十朵花瓣堆叠放置,沾晨露最多的花瓣放最中间,然后大大咬上一口,咀嚼十次上下再吞下,接着她会沉醉而满足地发出叹息:“啊,真美味啊!这是我吃过最甜美的花瓣!”
她的瞳孔发出闪亮的光芒,眼睛笑成两道弯月,然后再一口一口,临幸整棵树的花瓣,直到一朵不剩。
她的吃相着实不太雅观,甚至可以说狼吞虎咽。之所以不觉得她恐怖,仅仅因为她吃的是花瓣。倘若把花瓣换成肉类,她会被认为是超过任何猎食者的残酷猛兽。
她吃花的样子,最像妖怪。
随后她会抚摸着胃部,再打个饱嗝,安闲地闭上眼睛打盹儿。
山谷里的鲜花,就是这样被她吃光的。
以上场景,即便看了无数次,我依然感到震撼。
“我已经整整一年没吃饱过了,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感觉你懂吗?真是太可怜了…”她看出我观看她进食的惊讶,害羞地做出以上解释。
我确实松了一口气。
幸好她只吃花,否则我绝对活不到今天。
真好笑,我这个主动寻死的人,居然也会庆幸自己没被妖怪吃掉。
难不成我只是觉得被妖怪一片一片吃掉的死法很没尊严?
真是太好笑了,既然一心求死,又何必在乎具体的死法?
我问她:“这山谷里有各种植物,每个季节都有花开。为什么你会整整一年挨饿?”
“去年夏季,我吃了又大又漂亮的曼陀罗花,就中毒昏迷了。等我醒来已经入冬,山谷里只剩两株水仙和一株梅花,所有花瓣凑一起都吃不饱一顿。因为错过春夏囤花季节,所以整个冬天,我都在饿肚子。饿肚子的感觉好难受,所以我努力进入冬眠…”
初次见到舞花,是在寒意料峭的初春。那时她瘦骨嶙峋,皮肤惨白。所以那是她刚刚结束冬眠?
这果然不是现实世界,蝴蝶精居然还会冬眠,我对她的习性生出一些好奇。
“所以其实你可以吃干花?”
小妖精点点头。
“花开的季节,把吃剩下的鲜花晒干存起来。虽然味道不那么好,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总比饿肚子强。可是山谷里的花,一年比一年少,即使我很努力收集,还是存不够过冬的食物…”
妖怪也需要囤积食物过冬,囤不够就会饿肚子,多么朴素的烦恼!
一只挣扎在温饱线以下的妖怪…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我已经很久没笑过了。
我故意揶揄她:“山谷并不小,又长着大量植物,而且长势极好。怎么会有存不够的道理?一定是你吃得太多导致的吧?”
“哪有!”蝴蝶精挥舞着她纤细洁白的手臂,连忙解释道,“明明是这些花树性格怪异,我越想让它们开花,它们越是不开。如果我给他们浇水施肥捉虫,它们还会发脾气提前凋谢,甚至还要干枯…”
原来如此,所以这就是我被奴役的原因?
换我是树,努力开出的花,最后都被妖怪果腹,那我也选择不开花。
“你看,花树都被你吓惨了!”
小妖精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可是,可是,它们长出花朵,不就是给我吃的吗?”
“植物开花是为了结果,结果是为了繁衍…并不是专门给你吃的。”
蝴蝶精听了突然变脸:“还说你不是黑熊精派来的!”
变脸应该是所有女人共有的天分,即便妖怪也不例外。
“我不认识黑熊精,我已强调很多遍。”
“那你怎么和他说一样的话?我要吃了你!”她做出自认凶猛的表情。
又来了…
我撩起衣袖,把手臂伸到她面前:“吃吧,从这里开始!”
她突然被难倒,围着我转了两圈,狐疑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露出个甜美的笑容。
“我才不会上当!上次我吃了黑熊精送来的曼陀罗花,昏迷了至少半年。倘若我吃你的肉,肯定会被毒死,我们蝴蝶精灵都很聪明,才不会干这种蠢事,我不吃你,我要把你留下来照顾花草树木。”
很好,我这无休无止的贫苦劳工生涯…
后来我得知,山谷外的确住着一只黑熊精。
这两人…不对,这两只妖怪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地在各自的领地生活着。
可随着舞花越吃越多,山谷里的鲜花越来越少,少到蜜蜂没办法酿出蜂蜜,于是黑熊精再也吃不到最爱的蜂蜜,由此双方友好的平衡终于被打破…
听到这里,我突然有一种感觉。
舞花不像一只妖怪,反倒更像一只害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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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舞花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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