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狩山。
前两天刚下了一场雨,山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山脉深处,红砖黑瓦被白雾笼着,看不真切。
三楼的窗户微微敞开,漏进来两缕风。
青年身上穿着不知道什么朝代的衣服,手里拿着毯子走进来:“吴哥。”
那人看模样和哥没有半点关系。
他满头银发,脸上爬满皱纹,干瘪枯瘦的手搭在腿上,定定地瞧着一个方向。他没应,直到青年蹲下来,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脸:“热。不盖了。”
嗓音倒是很像哥,只是有点哑。
青年垂着眼没吭声。山里怎么会热,只有烧了膛的老人才会觉得热,他没几天了。
老人抬起头,继续往外看。
“你在看什么。”
“你请了客来?”
青年把毯子放在一边:“请了。”
“我焙的茶还有剩么。”老人扭头问。
“没。”
“喝这么快。”老人咕哝道,“那我再去焙点,客来了没茶招待,不像话。”
轮椅调了个头,半道又被截回来。青年握着轮椅把手,把轮椅锁在窗边:“焙茶更热,别焙了。”
本来就不剩几天,万一焙茶焙过去了,他找谁说理。
找那个还没上门的客?
“家里的茶叶罐扫荡扫荡还能有点碎沫子,拿那个泡。”青年道,“一般人喝不出区别,有点黄颜色就行。”
老人“噢”了一声。
青年转身准备出门,走到门边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一眼。
老人还在看窗外,身上那件衬衫敞着怀,袖子挽得很高,露出臂弯内侧那颗痣,乍一看,痣鲜红,手却如同一根粗枯枝上面连了五根细枯枝。
有种不相称的怪异感。
-
潦草的棺材板子上面薄薄覆了层泥土,青年意识很沉,但能听到有人来了。
岁月流转,这一觉竟不知睡了多少年。
别狩山入口。
矮小瘦弱的青年一手抱着古时候书童惯用的箱笼,另一只手撑了把伞,严严实实地挡住自己。
山里地形复杂,越往里走岔路越多。
青年来过很多回,但不记路。
他记得自己兜里有张地图,视线顺着握伞的手慢慢往下,果不其然。
松手抓地图的那一刹,箱笼脱手掉在地上,露出一面行楷刻的名字——乔前。
乔前赶紧弯腰把箱笼抱起来,细竹似的手托着箱笼掸灰,掸了两下又松手去抓地图,箱笼又一次从手里脱落。
抱箱笼、抓地图、抱箱笼……
乔前来来回回抱抓六七回,还是没把地形图掏出来。
“怪事。”乔前看着地上的箱笼说。
怎么捡不起来。
他这回进山要帮他哥找草药,威灵仙和独活,祛风湿,缓解关节疼痛用的。那人说中药店里抓的药质量不好,没有自己进山挖的质量好。于是每回挖药都找乔前。
光这周他就往返别狩山不止两回。
怎么不疼死他。乔前想。
想是这样想,事情还是得做。乔前思考片刻,目光顺着伞柄往上移,伞面开阔、遮光。
握伞的手指紧了又紧,乔前说:“……还是我死吧。”
话音未落,他把伞面往边上斜移几寸。
仰头看去,树影婆娑,四周黑漆漆的。乔前摊开两只手仔细翻看,皮与筋骨的连接仍旧完好,他松了口气,终于有手去翻地图。
说是地图,其实是一张药用植物的生长分布图。
地图摊开后,里面掉出来一张皱巴巴的黄纸。黄纸上画着两株药草。
“又拿我当傻子。”
乔前嘟嘟囔囔地收好黄纸,就着月色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里走。
脚下的泥踩着微微凸起,乔前没当回事,殊不知他脚下就埋着口薄棺材。
棺材里的青年刚醒,虚得没法靠自己出这口棺材。他艰难地动了下手腕,上面栓的东西轻微晃荡。
走在路上的乔前无缘无故摔了个跟头。
他撑着地爬起来,下意识回头看看,没见什么异常。刚抬脚,又摔得满嘴是草。
“……怪事。”
乔前在原地转了一圈,东南西北地作一圈揖,以为这回行了,结果又啃一嘴泥。
“轰”的一声,雷雨交加着砸下来。
片刻,暴雨洗开凹陷表面的污泥,露出一角木头。
乔前怔愣片刻,蹲下去用手扫开周边的污泥,越扫面积越大,最后扫出来一口棺材的轮廓。
他哀愁地盯了会儿棺材,叹气道:“你埋得太浅了,会被动物掘坟吃掉的……”
棺材也不知道在土里埋了多少年,板子变得薄薄一层。
风吹可破。
“也是有缘,我这有铲子,挖个三五米不成问题,”乔前一时心生怜悯,“等我挖好再把你埋深些。”
青年虚归虚,但耳朵灵,闻言恨不得当场诈尸给他看。
让你救,没让你往深了埋。
铲土抛土的声音不绝于耳,青年心急如焚,动弹不得地躺在棺材里继续挺尸。乔前卖力地铲了半天,在棺材边上铲出一个见深三米的深坑。
“够你安息了。”乔前说。
青年:“……”
坑是挖好了,怎么埋成了一个问题。
铲子不小心碰到棺盖,棺盖打开一些,能觑到里面什么样。乔前一脸匪夷所思地站在土边,棺材都破烂成什么样儿了,埋在棺材里的尸体却没有半点腐烂迹象。
……不对劲。
他鬼使神差弯下腰,用手探了下青年的鼻息,想往回撤时猛地被攥住。
倒是这一攥,让乔前看清了他手腕上绑的木牌子,上面貌似是个名字。
这人叫楚昙。
除此之外,牌子上还有个“行”字。
看不懂。
乔前思考了会儿,
然后干脆利索地抄起铲子,对准小臂一铲子铲下去。铲完摇摇晃晃起身,一脚把棺材踹进深坑:“死人不能还阳的,抱歉。”
埋完又翻出画植物的黄纸,伸手在背面画了一个封印的符。准备封符时,第一缕晨曦透过树叶缝隙照在手上,手背瞬间被灼出一个窟窿。
黑火沿着窟窿快速蔓延。
手里的符被烧成细灰,筋骨与皮相连的地方也被烧断了。乔前哀嚎一声,慌不择路跳进箱笼,笼盖立刻合紧。
下一秒,箱笼消失在别狩山。
乔前水准不行,他封的符等同于无。巧的是,他“引”金乌火烧自己点符。火不一般,符也变得不一般。
这一埋一烧,楚昙只能在棺材里继续挺尸。
这一觉大概真的睡了太久,久到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怎么被埋在这的。
以及,他怎么……弱成这样。
棺材暂时破不开,楚昙只能一点点回想被埋在这儿之前发生了什么。他还记得自己来别狩山是为了找骨头。
二殿秽厦原先破了个缺,按阳世的时间算,大概是清朝末期。
秽厦垮塌,万鬼齐逃。
楚昙被阴煞冲撞得养了三五个月也不见好,于是想找生前的骨头救一救。
当时,他跟着自己当年的书童在山里七拐八绕。
山里阴沉沉的,湿气很重,泥巴路一踩两行湿鞋印。明显前两天刚下过雨。
“找到了吗?”
这会儿没下雨,书童仍旧打着伞,肩上背着一个旧箱笼。他摇摇头:“没。时间确实过去太久了,我只记得你被埋在别狩山,具体是哪里……这么多年山也变样了,不太好找。”
楚昙:“你之前不是说知道在哪么。”
“不这么说你肯带我上来?”
“……”
那确实。
“楚哥,我和你不一样,底下日子难熬,我就是想上来松快松快,”书童说,“骨头肯定能找到,我只说不太好找,没说找不到。”
“噢。”眼神飘到箱笼上,看了眼上面的名字。
乔前。
这小孩是他活着的时候用的书童。他死得早,在世时候怎么相处全忘光了,连书童的名字也是判官拿册子给他看时,才似有若无有了点儿印象。
“大概要找多久?”楚昙凉飕飕地问。
“快则三五个月,慢则三年五载。”乔前没听出语气不对,把箱笼朝上颠了一下,说,“十年八载也未可知。”
楚昙也不吭声,光站在原地看他。
乔前被这一眼看得打怵,忽然想起来这人身份不一样了。自己也早就不是成天跟在他屁股后头,仗着他对谁都好,时不时戏弄他两句的小书童了。
“这么找不是办法。”楚昙说,“你过来。”
乔前松了口气,捏着拨草扫路的树枝走过来,问:“你有办法了?”
楚昙抬手绕到他颈后,往脊椎骨那里拍了一下,眼前顿时天旋地转,身子软绵绵地往后栽。他眼睁睁看着楚昙拎起自己的四肢往里折,四肢很快折成狗腿。
乔前很慌,但没叫。
“闻。”楚昙把手递到狗鼻子下面。
乔前懂了,修成他这样,骨头透着香,埋在墓里的骨头也随主人,只要骨头在,就能闻着味寻过去。
“找。”
狗鼻子有点海绵蓄水的意思,碰过狗鼻子的手有点湿。楚昙跟上乔前,这回总算不是在做无用功。
傻不楞登的黄狗哈着气,说:“我大概知道你骨头在哪了。”
“在哪。”
乔前嗅了嗅空气:“有点远。楚哥,你把我折成能飞的,我先飞过去看看。”
“折不了,没办法无中生有。”
“什么意思。”
“你下辈子投胎会进畜生道,”楚昙说,“所以能把你折成狗。”
乔前嗅闻的动作顿住,低头看一眼面前的浅沟,沟面照出一只低头看的黄狗,黄毛黑点,罗圈腿,地包天,不是什么名贵狗,就是普通的大黄。
乔前:“……”
楚昙瞥他一眼,说:“造了什么孽。”
人死后会到十殿轮回清算因果业力,很少有像乔前这样,死了五六百年还没把自己洗涮干净,投胎也只能去畜生道的,恶鬼。
这人没吭声,一直闷头嗅闻。嗅半天终于停下来,说:“到了。”
抬眼看去,雨后的白雾里笼着一栋红砖黑瓦的小洋楼。
“我骨头被埋在地基下面了?”
“不确定。”乔前说,“前面过不去,不好判断。”
话没说完,就看到楚昙径直朝那楼走去。
楚昙不是!攻!乔前也不是……[墨镜]
开书开书,有没有人看哇[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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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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