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这个人从进来到现在,每隔一会儿就会引起楚昙的警觉。比如一开始的问路,再比如他说自己是看地图进来的。紧接着,这人又说要等谁。
刚警惕没两秒,就被那句“你那条狗”打乱了情绪。
一时弄不清该不该继续警惕下去。
又僵持数秒,楚昙头也不回地走了。
懒得管。
在听乔前解释完狗哪去了后,吴夺这才跟上去:“抱歉。我是不是给你俩添麻烦了。”
楚昙“嗯”一声。
然后也没说别的,继续专心找路。
自从吴夺进来后,这里的路就和疯了一样,一会一个样。
“我听他叫你楚哥,”吴夺倒是没太在意,依旧温和地说,“我看着比你岁数大一些,就叫你小楚,这合适吗?”
听到这话,乔前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活人哪怕叫一声判官小王小沈,都会折寿数日,更别说判官之上了。只会折得更多。
“吴先生,你……”乔前想挽救一下。
“你敢就行。”楚昙说。
这话甚至不用怎么细品,明摆着有点……威胁的意味?手抱着盒子敲两声,似乎故意那么迎着“威胁”叫了一声,然后才问:“你找路需要地图吗?我这有。”
一直闷头找路的楚昙突然停下来,看他两眼又转过去,冷着嗓音说:“不要。”
“哦。”
气氛僵了半瞬。
楚昙继续朝前,依旧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你和别狩山那家什么关系?”
他记得房主也姓吴,只是不知道叫什么。
“沾点亲。”
吴夺看一眼远处,说:“几代传下来,现在算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
“去就是为了送寿帽?”他问。
知道他耳朵不行,声音要比往常高上许多。前面问话都很顺,到这回却顿住了。楚昙侧过头,却见那人垂着眼在看木盒子。
“也不单单是为这个。”他说。
“是为什么?”
视线始终没移开过,也就没错过那个细微的表情。这回不仅是唇在笑,眼尾同样有笑意。
他说:“吃席。”
笑一瞬没了。
“也可能吃不成。”
“肯定吃不成,那老人还没死呢。”乔前插了句嘴,“况且人死以后要报丧、入殓、搁棺。规矩多着呢,没报丧你就来?”
“他都订寿帽了,”吴夺指指木盒子,“想必也快了。”
就不是这么个理儿……乔前想。
“寿帽谁做的?”楚昙忽然问。
“我做的,”吴夺笑着道,“自家亲戚,没收他钱,只是工期会慢。”
木盒子换了只手抱,楚昙这会儿才注意到盒子底部有字。
于是照着念出来:“三全顺寿衣店。”
这名字耳熟。
他不会对一家普通的寿衣店有印象,除非……
听到这个名字,乔前特意绕到前面去看。看完又多此一举地压低声音对楚昙说:“这店不对。”
“怎么不对?”
“大概半年前,我听几个新人说,说他们是被活人引到下面的,”乔前说,“而且都提到一家寿衣店。”
“三全顺?”
“是这家。”
这种事在底下并不稀奇。
这年头,死人太多,人手不够,只能用一些活人顶缺。而活人引路的方式也不一样,他们得在昏睡中进行。
“你们在聊什么?”
吴夺抱着盒子看过来,似乎挺好奇。乔前也挺好奇:“会不会那个老人寿数将近,他是来引路的?然后误入这里?”
楚昙没答。
“聊我么?”吴夺问。
乔前:“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聊他?”
垂眸看到乔前还在用手虚掩着嘴,脑袋也往自己身边凑。楚昙也想问:“你说呢。”
见两人没应,搭在盒子边沿的拇指动了动,指头顺着那几个描金字划过去,点点盒面,说:“不然就是在聊三全顺寿衣店?”
楚昙拧起眉。
莫名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股鬼味。尤其他歪着脑袋瞧过来,似笑非笑猜着问时。
“你到底是谁?”
自己怕不是扯出来一个大麻烦。
“谢世人不认路,得引着他们走。”笑意淡去,他抬眼往远处看,“不说这些是怕你们害怕。”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
“引路人?”
“所以我要去吴家。但他家不好找。”吴夺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幸好遇到你们。”
楚昙几乎就信了。
“你……”乔前这会儿已经信了,“你不认得去吴家的路?”
“虽然是远亲,但没去过他家。用地图走但感觉不准。”
这人始终没提别的,楚昙想了想:“怎么个不准法?”
“景物参照是错乱的。”
乔前:“地图没错,是这地方不对……”
“什么叫……地方不对?”
楚昙讥讽道:“你不知道?”
听这语气,就好像他应该知道这是哪里似的。吴夺低着眼,看到前面有株野草,抬脚绕过去说:“不知道呢。”
听着打哑谜一样的对话,乔前等不及了。
手摸出一盒火柴,那盒火柴是他在房子门口捡的,多数已经折断,只剩个火柴头。
勉强够用。
“看到没,纸做的。”火凑近野草,野草瞬间成灰,“这地方全是纸做的。你是引路的你会不知道?”
吴夺也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啊”了一声。
“看来是我走错路了。”
楚昙就静静地看着他,也没拆穿。
“你们懂这些?”
他朝楚昙看去,笑着问:“所以刚才用香灰绑我脚的……是你么?”
楚昙不想理他,扫一圈四周,发现路润物无声地变了又变。
“这里怎么出去?”
“既然这里是假的,那就简单了。”吴夺指指木盒子,“我有寿帽、盒子,还有地图。你们有什么?”
“得从外面带进来的才行。”
这话不用他提醒。楚昙身上的东西不多,只有几根残香以及一个香盒。乔前带进来的东西也不多,他捧出那只一口没舍得动的荷叶鸡:“我有这个。”
楚昙:“……”
就这几样东西,楚昙想不出来要怎么出去。
但对方似乎已经有数了。
吴夺把手里的木盒子摆到地上,拿地图叠了个香炉出来,然后把荷叶鸡摆在香炉前。
大致摆好后,说:“香给我。”
腕掌一翻,手朝着楚昙摊开。扫一眼他掌心的纹路……有一条线断了。
走神研究时,看到那只手朝上抬了下。
“小楚,香。”
楚昙:“……”
你爹在底下都不敢叫我小楚信不信。
但他到底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地把香递了过去。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强烈的好奇心:“怎么做?”
“供鬼。”
正蹲在地上研究“供桌”的乔前闻言直接愣住,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这人仿佛没感觉,兀自把四根香插在香炉里。
“鬼是吃味道的,”吴夺擦燃火柴,“看味往哪飘,然后跟着走。”
火光一瞬照亮。
楚昙这会儿才注意到他身上那件袍子是紫色的。深紫。手拢着火凑过去,微光照在他手上,竟照出一种诡异的,泛黄透骨的质感。
那只手的颜色也不对,白得极其瘆人。惨白、死白、青白……
说不好是哪种白。
“不能供!不能在这供……”
没等火光挨近那四柱香,乔前一下子踢翻了“供桌”,眼前倏忽闪过一张真供桌——那张供桌摆在真房子里,还供了一位大人物。
敢在他地盘上供鬼,到时候……
业障就真的洗不清了。
“怎么不能供?”吴夺把台子重新布好,一手扶着供台,防止又挨一脚,“难道不想出去?”
“干事要讲规矩,你这没规矩!”
“规矩?”
吴夺阖起眼,很轻地笑了一下。
他没再看乔前,而是抬头看着楚昙问:“你是要规矩,还是要出去?”
“楚哥……”
乔前又急又气,想说清这事的严重性,然而却被楚昙摁了一下。
楚昙没什么表情,也没犹豫:“后者。”
吴夺点点头:“那就行。”
手一拂,拢着抄起四根香。香重新插进香炉,大摇大摆地供起鬼来。
低头看去,四根香已经燃起来了。青白的烟旋着往上,余光朝下扫去,果不其然——
荷叶鸡表面出现一块不显眼的黑点。
死人活人吃东西的方式不同。死人吃东西靠闻,吸收完食物里的气味,就算是吃过了。
“有鬼来吃了。”
吴夺没管那个木头盒子,目光追着无形的“味”朝南边看去。他率先走出去:“它吃得快,得快点出去,不然等它吃完就没办法了。”
乔前看疯子一样看他。
走一路瞪一路。
他扫一眼乔前,微微转过去问楚昙:“你不管管吗?他又是踹供桌,又是那种眼神……”
他转过去,往后续了句:“我都有点害怕了。”
“……”
他怕乔前?
楚昙直接被这摩擦智商的假话气笑了,忍到现在终于忍不住了。
“我在别狩山下了禁。”
声音不高,吴夺听不清,下意识想读唇。
“什么?”
“那禁有禁有行……”眼珠不错一下地盯住他,声音依旧轻得很,“禁的是鬼差判官。”
话虽然听不清,但靠着读唇拼拼凑凑也能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吴夺愣住。
乔前也愣住,他这会才想起那个牌子——楚哥在山里下过禁!
“判官鬼差都不敢来,你告诉我,你怎么来的这里?”嘴唇张起又合,唇角始终噙着一丝冷笑,“又怎么供的……鬼?”
抛开那个牌子不说,外面供的还是滕无回。
是他二殿禁令不管用了?还是六殿那位太温和,谁都敢来踏一脚?
“你什时候发现的?”吴夺没反驳。
“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了。”
前方照进来一束光。
吴夺仍旧拿着那顶寿帽,指腹一捻寿帽上的“寿”,竟是往自己头上戴好。
“总归走到这了,”他看一眼前方,“也算没有白费苦心……”
手掌冷不防拍上来。
吴夺没留情,那一下拍得极重,拍下来那一瞬,楚昙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脚不受控似的踉跄向前,视线一转——
“就……出来了?”
乔前紧跟着踉跄出来,不可思议地环顾着四周。
抬眼一看,太阳悬在半山腰。
是真出来了。
“楚哥,那个人……”乔前眨了眨眼,“他?”
他也不知道具体该问什么。
回头看去,身后的草窠里扔着一个纸房。
烦。
他只是上来找个骨头,怎么那么麻烦?又在原处站了会儿,楚昙捡起纸房朝前奔去。
这条路离吴家并不远,拐两条小路就到。临近门口,步子仓促刹停。楚昙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到三楼房间里坐着一位老人。
而那个老人,正穿着一件他很眼熟的紫衣。
还有寿帽。
他这才看清楚寿帽真正的颜色。不是黑色。而是比那件紫衣更深的紫色。
颜色浓稠、深得发黑。
目光一点点下移——
他看到那颗痣了。一模一样的位置。吴夺的红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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