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基地主城区中心的筹备者办公高塔,如果从塔尖向下眺望可将基地的大部分场景纳入眼底。
一条条灰色的主干大道散出窄路,像是生命的命脉,沿着高塔四周向外蜿蜒,直到抵达基地的出口。
罩体之上的天空是那么模糊,生息的渴望却尤为清晰。
传送梯正往塔尖缓缓上升,视野愈发向基地外围延伸。谢屹旻沉默的身形下已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潜意识很讨厌这里。
梯门打开,特助已在此等候谢屹旻多时。他一如既往,隔着镜片打量着谢屹旻。
“特助先生,好久不见。”
“叫我钟尹就行。”他目光收回,冷漠地开口,“谢首席,请跟我来。”
崇德正站在弧形环绕四周的玻璃壁旁向外望去,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便回过身来。
崇德笑脸相迎:“屹旻你来了。”
谢屹旻在办公桌前站定,向他报告:“总席。”
“最近还好吗?”崇德拍了拍他的肩膀,欣赏地看着他。
“我很好。”
钟尹在旁默默往杯里倒满水,放在谢屹旻桌前。
“但昨晚很危险不是吗?”
谢屹旻眼皮直跳,该来的还是来了。
崇德叹了口气,温声道:“你总是喜欢冒险自己,这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
“抱歉,只是我对此有信心。”盛水的玻璃杯壁上映出谢屹旻略显僵硬的面容。
“我不是要责怪你……那个异种呢?”
“和我的组员们在一起。”
“你平时总会提前规避风险,这次是为什么……“崇德语气温和却不容质疑,“屹旻啊,军部后续将会接手关于异种的各项工作。”
谢屹旻猛地抬头对上了崇德的眼睛,太阳穴突突直跳。
“难道你有过让他像人类一样过普通生活的想法吗?”
崇德近乎在逼问,谢屹旻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
“你别忘了,他只是个异种,是作为科研材料才带回来的存在。”
崇德补充说明:“即便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对我们没有任何研究贡献或是产生危害,他也仍是基地难以容忍的不确定因素。让他回归军部管理,已是再三让步的结果。”
谢屹旻听完沉默了一会,微笑着回答:“您说得对,我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等我们完成对他的全项研究内容,就可以跟进此事了。”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是科研界的下一把交椅,孰轻孰重你自己心里有数,不要被没必要的同理心毁了全部。”崇德站起身来,“倘若他的存在会成为某种阻碍,那将是连外疆流弃都无法原谅的罪行……”
“他会被销毁。”
“我给你两个星期的时间。”崇德重重地拍了拍谢屹旻的肩膀,随后带着钟尹离去。
待他们走远,谢屹旻额上的汗珠滴落在地。崇德一开始就为他算好了时间,等各项基础检查和采样化验结果出来,就是需要两个星期左右。
谢屹旻烦躁地捎起额前的碎发,将杯中的冷水一饮而尽。
从高塔出来以后,谢屹旻的表情变得有些阴翳。
观察室里的专线通讯蓦然响起,谢屹旻接通通讯。
“你什么时候回来?”意料之外的声音从界面响起,是异种。
谢屹旻问他:“怎么是你,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
柔软的白色长袍松松垮垮地搭在异种身上,他光着脚踏在地板上,隔离操控室与观察室的玻璃墙上被腐蚀出一个洞,边缘有着不规则的碳化痕迹。
谢屹旻已大致猜出是怎样的情形,他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温声嘱咐他:“你别乱动,我现在就回去。”
“我一直在等你。”小异种放软了声音,“你快点回来。”
通讯挂断后,谢屹旻的心情已轻松了不少。
只是轻松的时限太短,回到研究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面被溶解的玻璃墙,异种双手向后背去,笑盈盈地看着他。
“破坏公物是不对的,不许有下次,能听懂吗?”
异种闪着双大眼睛一知半解地点点头,谢屹旻觉得有些好笑,侧过头拨通了维修部的通讯。
脱离了谢屹旻的掌控,他开始在能看到谢屹旻的范围内随意翻逛,在面前的凹槽处摸索起来。
水流开关被无意打开,清凉的流水倾泻而出。异种似乎陷入某种记忆的漩涡,双目失神地面向前方,直至盛满了凹槽向外溢出,沾湿了赤足。
一双锃亮的皮鞋从后方疾步而来,谢屹旻急忙将关闭水源,将他拉了过去:“小心。”
脸上已流下两行泪水,异种像怔了神一般,低声呢喃:“母妈。”
“什么?”谢屹旻将耳朵凑近。
“母妈……”
异种的视线里,谢屹旻随着一阵天旋地转向下暗去。等他能够听到谢屹旻的呼喊时,发现自己已倒在谢屹旻的臂弯里。
“你还好吗?”
对方缓缓地点了下头。
谢屹旻轻轻地拍他的后背,问他:“母妈是谁?”
小异种注视着他的眉眼,微声道:“是……诞生我的存在。”
想起当初军部所提供的资料内容,谢屹旻缄默片刻,才沉声问他:“你为什么还要这样亲切地称呼祂,在我们发现时,你被遗弃在河道里。”
“不是的……不是的……祂没有!”
见他又变得焦灼起来,还隐隐有了和自己计较的迹象,谢屹旻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祂没有,是我错了。”
谢屹旻感受到掌心有一股潮湿的热量,是异种在哭。
“原谅我好吗?是我错了。”
谢屹旻已无神思考该如何溯源他的来历,只是擦拭他的眼泪。
谢屹旻其实很想问问他——如果你没有被发现带回基地,那么诞生你的存在会善待你吗?你会被更凶残的变异种分食吗?你还有机会再依赖我吗?
——你知道你就要被带回军部了吗?
于是,谢屹旻在超出假设的问题里得到了答案——原来你一直处于一个被动的位置里。
就像他一样。
谢屹旻不禁感慨,竟然是这么好笑的家伙。
泪水浸湿了谢屹旻的衣袖和胸口,他却浑然不知。
“你想不想让我给你取个名字?”
“……名字?”
“一个永远属于你的东西。”
小异种犹豫地点了点头。
“以后,就叫你‘阿川’好不好?”谢屹旻轻声问小异种。
小异种或许不懂这大概是什么意思,但他闻到谢屹旻身上那股令人舒心的味道。所以,他没有拒绝。
“那么阿川,如果有一天我要去一个可以随意奔跑,却没有充足食物和舒适衣服的地方,你会和我走吗?”
川水是那样奔腾,可以从指缝中轻易流失……阿川却仍是顺从地点点头。
谢屹旻心头一颤,他突然有些愤怒,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川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这都意味着什么,却敢答应得如此轻易。这种全然的信任,比任何背叛和质疑都更令谢屹旻感到刺痛。
倘若我带你走入一个万劫不复的地狱,你也心甘情愿吗?
他叹息着,把阿川紧紧摁在胸口:“你不要随便答应任何人,包括我。”
谢屹旻微微颔首,温柔的面容下压抑着一股破格的冲动。
——地下城
挂顶的排污水的管道时常发生泄漏,臭气熏天。强光灯替代太阳,照亮这个暗无天日的地底城市。
皮包骨的老人躺倒在街角,不知死活。垃圾处理站与居民区交互在一起,瘟疫盛行。
没有充足的阳光,没有清新的空气。这个隶属于基地的地方却被单独划分出来,不说这是人间,误以为来自地狱。
高文勇身披斗篷,帽檐遮挡住他的眼睛看不清神情,冒青的胡茬之下,嘴角抿成条线。军靴踏过烂泥组成的道路,转身进入幽暗狭窄的巷子里。
昏灯之下,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醉醺醺地席地而坐,满身散发着劣质酒精的味道。一道黑色的影子在他面前停下,他抬头睁着模糊的双眼,使劲去看清对方的脸。
“这里不卖酒!”
高文勇将一个小布袋递给他,沉声道:“那我明天再来。”
男人打开布袋,将里面的烟草捡出一小部分,在鼻子下捻摩起来。
他的眼神变得清明,刚才那副醉鬼已荡然无存。
“穿过客厅右转上楼,旁边有一条通往隔壁大楼的天桥,走过去尽头倒数第二间就是。”
高文勇往旁边推门进去。男人将烟袋子收好,继续倒着头,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
楼道内没有灯,皲裂的墙皮脱落一地。高文勇循声找到倒数第二间,荤腥刺鼻的味道在开门的那一刻扑面而来。
几个男人围着张桌子,谈笑风生。他们身上都有着类似于异种的部分,虽然面积不大,但看着仍是畸形恐怖。
其中坐在桌子中央的那位,看着像是领头人。高文勇不久前便找到渠道约他相见,现在他见着人了终于发问:“你这么辛苦地找我们做什么?”
高文勇脱下斗篷,开门见山:“我要加入你们。”
“你是……联盟的人?”对方眯着眼上下打量他,有些嗤之以鼻,“高高在上的地上城大军官怎么会想到加入我们。”
“我们可是阴沟里的老鼠啊。”他与身旁人对视,一并哈哈大笑起来。
高文勇并没有被激怒,神情依旧从容:“我曾是军部武装探险车队的一员,这次行动,我们带回了一个类人异种。”
众人笑声骤停,直直地看向高文勇,他继续讲了下去:“如果你们需要,我会提供全部我所知道的信息,并且配合你们接下来的所有行动。”
领头人嗤笑一声,跳下桌子,缓缓向他走去:“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你又有什么理由?你的队友呢,誓言呢?”
他掏出折叠刀,用刀尖抵住高文勇的左手背处,轻蔑地点了两点,皮肤上刮擦出几道细细的血痕。
“都死了?”
领头人直直盯着他的眼睛,要叩问他的灵魂。
“这次探险,我失去了二十六个队友。”
高文勇比领头人高出十公分左右,他眼神隐煞,低头与领头人的对视:“筹备者却对此不闻不问……”
“——死无全尸!就连最基本的骨灰都不能有!甚至要把他们的黑白遗照与营养膏的广告一并投放,作为最该死的形式主义褒奖!”
高文勇眼眶血丝密布,表情有些狰狞地讥笑道:“誓言……让人甘愿去死的免责声明吗?如果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要我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去赴死!那我倒要站在对立面去,改一改他们高高在上的姿态。”
高文勇一把抢过他的折叠刀,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左手背处刻有他军部编号的皮肉剜去,淋漓鲜血浸湿了他的衣袖。
他举起手背,咬牙切齿地宣誓:“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效忠于筹备者。”
“我手上还有研究所的三维地图——你们还在犹豫什么?”
领头人向后倒步,旁边人拥上来与他耳语。不知听到了些什么,他神色微动,诡谲的目光与高文勇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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