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在一片浓稠的夜色中下车。偏僻的山村连公交车站也没有,当然也没有路灯。公交车驶离后,四周又陷入纯粹的黑暗,生锈的站牌重新模糊成一个昏暗的轮廓。
行李箱拖在地上“轧轧”的声音格外清晰,听得久了让林安心里一阵发慌。
这或许是远古时期人类的本能,与周围环境保持同样的安静以免被捕食者发现。
林安有几年没回过老家,走回家七拐八拐的土路他已经记不太清,万幸最后顺利地找到了家。
一路无风无月。
林安推开两扇小木门,上面还残留着他幼时玩闹留下的痕迹。
门内闪着隐隐跳动的烛光,两根大红烛对称摆在桌前,中间是插着三支香的香炉。
铁桶里有未燃尽的元宝和纸钱,空气弥漫着一股似香非臭的气味。
林安走进一看,酒盅散乱在桌面,筷子七零八落,盘子里的菜表面风干了,一层薄薄的烟灰覆在上面。
林安迟疑地喊了一声:“奶奶?”这显然是他们家祭祖的场景,但为何要在半夜?为何看上去已经摆了很久?
林安敲响奶奶的房门,他似乎听见里面隐约传来尖细的歌声。
“咔哒”,门开了。
房间里充斥着暴雨过后湿润的土腥气。
奶奶穿着一件林安从未见过的旗袍,手里抱一个半大的婴儿,口中慈爱地哼唱:“雨初歇,鱼竞食。胭脂泪,镜中藏。江河涌,无定骨……”
本该在襁褓中的孩子全身**,皮肤苍白皱缩,他转头看向林安,展现出惊人的跳跃能力,扑向他。
鸡鸣惊扰了树上停歇的鸟,两只雀儿掠过树梢,在烈阳下留下两道剪影。
林安猛然坐起来,睡衣被冷汗浸得湿哒哒,黏在身上。这是他回老家的第二天,林安喘着气,意识到这一点。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身上,林安茫然地望向窗外,稻田中的禾苗长得正盛,焕发出勃勃生机。
环顾四周,是老家发黄剥落的墙皮,天花板因为长久漏水,已经长出了黑黄的霉斑。
是一个梦。
林安抹一把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床头柜的花瓶里,几朵彼岸花妖冶地在铜镜中盛开。
这面铜镜是家里传下来的,昨天奶奶把它交给了林安。林安以前一直幻想这是古董,卖个好价钱,就不用在公司当牛做马,却被奶奶明确告知这不是什么古董,只是曾祖母很宝贝,后来曾祖父又在两旁刻下“正衣冠,明得失”六个字,私以为能教导子孙,才这么传了下来。
林安揪着彼岸花的花瓣兀自发了会儿呆。被公司辞退交不起房租,回老家来讨生活,第一晚就做噩梦,倒霉事真是一件接着一件。
话说这花还是奶奶从路边采来插瓶的。看到时林安很惊讶,毕竟奶奶自从爸妈走后一直有些神神叨叨,这种传言开在地府的花她应该很避讳才是。
林安整理好床铺,去看看奶奶。
奶奶照例坐在昏暗的小房间,佝偻的身体蜷在小凳,一动不动。
林安摇摇头,试图将昨天梦境中的画面从脑海中驱逐。他走到奶奶跟前蹲下来,叫了声“奶奶”。
奶奶没有说话,微不可闻地点了下头,再没有更多的反应。
奶奶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林安想,两年前奶奶还能慈祥地拉着手问他工作,生活和感情,抗把锄头种些小菜,而如今似乎连睁眼都困难。
林安惶恐于时间在奶奶身上留下的巨大改变,艰难地咽下寡淡的白粥。
喝完粥他还要去镇上找工作。
林安从后面的柴房里翻出以前的自行车,盘算着顺便去看看小爷爷和小奶奶,他们在镇上开了服装店,常常三天两头不回家,住在店里。
好久没在田垄上骑车,林安好几次险些掉进泥沟里。车头似乎也有点生锈,转向卡顿。一路不甚顺利。
镇上和记忆中没什么两样,两排低矮的小平房,随机散落着几个小摊,除了逢年过节和赶早集,平常根本没有多少人。
小爷爷的服装店林安没去过几次,幸而地方不大,转几圈就找到了。
店里只有一个顾客,站在架子前似乎在挑选,小奶奶则在柜台前用手指暗暗指着那个顾客,手遮嘴在小爷爷耳边说着什么,罕见地没有上前为顾客介绍衣服。
见到林安,两人皆是惊讶地迎上来一阵嘘寒问暖。
林安没有瞒着他们自己丢了工作的事情,还拜托小爷爷为自己在镇上留意一下有没有新的工作。
这时小奶奶拍了拍林安的手臂,冲那个顾客的方向快速地指了一下,悄声说:“你认得那个人不?我还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嘞,在我们店里转半天,不买也不问,我凑上去说话理都不理,又不好把他赶走。”
此时正是夏天暑热的时候,那人却穿着一件黑色过膝风衣和长裤,身上穿得笔挺,头发却乱翘,像是刚睡醒就来店里似的。
“他怎么会晓得嘛?我们都不认得。”小爷爷让小奶奶不要再说了,担心那人听到,又嘱咐林安说,“工作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看着的,刚来好好休息,镇上逛逛买点吃的。回来也好,陪陪你奶奶。”
林安点点头,眼眶泛起一阵湿意,长久堆积的郁结之气被几句关心的话一下子消融了。
“对了。”小爷爷突然语气一转,严肃地说,“你家那面铜镜,之前有个人找到我这儿来说要高价购买,我没有理他,总之你当心点……”
小爷爷停顿一下,似乎有些犹豫是否继续说下去:“有些事你不知道,反正你把那面镜子放好,别拿出来。”
林安只能点头称是。
店里陆续又进来几位顾客,林安怕打扰他们做生意,先告辞了。
那位奇怪的顾客还没离开,林安向门口走去时正碰上他迎面走来。
林安飞速瞥了一眼,确实是陌生的面孔。小地方大家都认识,就算有几个长时间不见面的,猜也能猜的出来。他很好奇对方来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干什么,不免又悄悄多看了几眼。
那人走路的姿势很干脆凌厉,剑眉下的眼神却透着一股散漫。
林安不禁感叹,长得好看就是好,乱翘的头发都显得这么有水准。这一声感叹让他忽略了对方和他擦肩而过时带起的一丝阴冷气息。
回到家已接近傍晚,林安从自家地里摘一些茄子、丝瓜随意炒了几个小菜。奶奶信佛,很少吃荤腥。林安上班时免不了很多应酬,而自己作为小员工毫无话语权,饭桌上总是被逼迫着喝酒,现在想起饭店内嘈杂的交谈声和食物的油味他还有点想作呕。
简单的家常菜胜在食材新鲜天然,随便炒炒就够味,奶奶却把筷子搁在碗上,粒米未动。
“没胃口吗,奶奶?”林安想,除了口味偏淡了些,不是很难吃啊。
“灶台上挂着腊肉,你去炒一些给我吃吧。”奶奶说完就闭上眼睛小憩。
“啊……好。”既然奶奶想吃,做就是了。家里只有奶奶一人,这肉应该是奶奶拜托人帮忙腌的。
林安将肉从钩子上取下来,才发现上面长了厚厚一层绿色的毛,早已经坏掉了。
“咳咳。”昏暗的灯光下还能看见菌丝在空气中漂浮着,林安赶紧捂住口鼻,霉菌易诱发癌症,虽然生活不易,但他还不想死。
林安找个塑料袋将肉套进去扔了,对奶奶说:“肉坏了。我明天去镇上买,今晚先将就吃一些吧。”
奶奶这才夹了一筷子菜,就着吃下一拳头大小的米饭,就不吃了。
林安收拾着碗筷,内心难过。父母去世早,奶奶供自己进城读书,原本想着在城市里安定下来,把奶奶从小山村里接进城,如今自己怕是也出不去了。
夏天日子长,吃过晚饭还有一阵子天才暗。林安坐在门口的香樟树下,静静听风吹过禾苗的声音,看眼前翻涌的一股股绿浪。田间陆续有人干起农活,白天太热,大家都起早或趁傍晚赶着把地里的事忙完。
蝉鸣歇过一阵,此刻又三三两两唱起来,偶尔有人路过,放下手中的扁担好奇地问上几句城里的新鲜事。
比起大城市飞快的生活节奏,时间仿佛在这个小山村停滞似的。这次的夏天与记忆中以往的每一个夏天并无什么不同,林安想,或许自己就适合这样的生活,在平凡和碌碌无为中消耗掉一生的光阴。
草丛里蹦出一只蚱蜢。野草顺着土路两旁蔓延,尽头是一片桑树林,繁茂的桑叶遮挡住其中大大小小的土丘,村里的坟都埋在这里。再往后是一曲清江。
“你爸妈的忌日又要到了。”
苍老的声音从身后幽幽传来,林安吓一跳,猛地站起来差点在一个小土坑边上崴了脚:“奶奶,你吓死我了!”
奶奶动作僵硬地转过身:“回去吧。”
林安记得奶奶腿脚不便,上前搀住了她。奶奶的手臂冰凉。以前奶奶虽然腿脚不好,但坚持一个人一步一步慢慢地,踏踏实实地走,现在她把大半的力量倚靠在林安身上,僵着腿努力快些走。
奶奶看上去真的老了。
林安只好说:“奶奶,你慢点。”
“明天就是你爸妈的忌日,记得去买好蜡烛和香,用的元宝已经折好了,你记得烧。”奶奶叮嘱他说。
林安应了声“好”。
两人慢慢走回了家。林安躺在床上翻手机,发出的简历如预料中那般石沉大海。
林安退出界面,犹豫了一会儿,将APP删除了。起身拉灯的时候,林安看见铜镜中映出自己的脸,黑眼圈大得吓人。
对着镜子睡觉好像不太合适,林安将铜镜翻了个面,想了想,又把铜镜塞进抽屉。
睡吧,至少现在不用担心随时被房东赶出去,想到这儿,林安心里轻松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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