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月挽着程西去了洗手间,两人一路默契地都没有说话。
在洗手台洗手的时候,欧阳月回想起刚才的情形,越想越感觉怪怪的。
她太了解韩朔了。
韩朔素来处事淡漠,不喜交际,尤其在陌生人面前,更是惜言如金,多说一个字他都嫌烦。
欧阳月记得还没在一起的时候,韩朔有一次跟她说,他讨厌别人说废话,也讨厌别人浪费他的时间,换位思考一下,别人也未必喜欢。
这话听起来茶香四溢,但欧阳月知道韩朔真是这么想的,且言外之意也是在劝诫她别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可欧阳月当时还小,脑子比较一根筋,虽然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记得自己当时还挺乐呵的,觉得韩朔当真设身处地在考虑她的感受,所以闪着一双星星眼跟韩朔说:没关系,别人不喜欢,我喜欢,我就喜欢听你讲废话,我时间够够的也不怕浪费,听你讲一辈子废话好不好。
韩朔当时的表情非常一言难尽。
现下回想起来,欧阳月还挺佩服那时候的自己的,也得亏当年脸皮够厚,性子够犟够执拗。
可今天面对程西,韩朔反常的行为,一连串的问题,目的性太强,令欧阳月深感疑惑。
回头看了一眼程西所在的隔间,依旧锁着门,欧阳月蹙了蹙眉,轻声喊:“程西?”
里面的女孩很快应了一声:“在。”
欧阳月松了一口气,说:“那我去外面等你啊。”
隔了几秒,程西又答:“好……”
擦干净手,欧阳月走出洗手间,微微低垂着头,抱着双臂靠在走道的墙上安静等待,脑子里继续回想着韩朔刚才的问题,一个一个,反复琢磨。
……
“程小姐是曲江人?”
“你是一年前回来曲江工作的?”
“之前是否回来过?”
“你朋友在精神病院治疗了十来年?”
“PTSD?”
“她是否曾遭遇过不幸事件?”
“她是你初中同学?”
“她的家庭条件是否优渥?”
“你们感情很亲,是吗?”
……
忽然,欧阳月猛地抬起头,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怪怪的了!
韩朔提问的措辞和方式,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律师在庭审时向证人提问时,才会用到的专业的措辞和方式。
韩朔刚从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只用“是”或者“不是”来回答。
但,还是有哪里不一样……
欧阳月渐渐虚起了眼睛,凝眉思忖。
当时包间里很安静,韩朔的声音时而响起,却并不显得突兀,他的语速很很平很缓,语调淡静,声线温和细腻。
在座的每个人似乎都凝神于他的提问里,除了程西被引导着简短作答,她跟秦川都处于一种下意识保持沉默、安静旁观的状态
语速、语调、声线……
欧阳月倏然睁大眼,总算想明白哪里不对了。
律师向证人提问时,会根据庭辩策略的需求,把控自己的语速和声调,有时抑扬顿挫,有时低缓延迟,目的就是为了间接影响证人的情绪,引导证人以他们想要的方式说出证词。
证人情绪不同,即便讲出同一句话,效果也是千差万别。
但韩朔不是。
韩朔并没有试图影响程西的情绪,而是始终将自己的声音放得很平,像平静的湖面,无波无澜。
欧阳月在法国作公益律师的时候,接触过几例特殊案件,当地警方侦破遇到瓶颈,权衡之下请来了心理学专家配合测谎仪对嫌犯进行审讯。
而韩朔刚才那种缓慢却并不延迟的语速,温和而没有起伏的声线,跟那些专家如出一辙。
韩朔确实是在变相地审问程西,用了一种很诡异的、令人背脊发凉的方式……
回头朝洗手间内又看了一眼,隔间的门依然紧闭,欧阳月有些担心,又喊了一声:“程西?”
隔了好一会儿,程西柔弱的声音传了出来:“欧阳姐,再等一会儿,好吗?”
欧阳月轻声回道:“不急,我等你。”
心里隐隐有些难受,小姑娘来的时候还言笑晏晏的,此刻光听声音就知道必定憋着泪。
等会儿回去一定要找韩朔问清楚,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与此同时,包间内。
秦川待欧阳月和程西离开了一阵,才闷声开口:“老韩,过了啊。”
韩朔正兀自思忖,陡然听到秦川的声音,怔了一下:“怎么了?”
“还怎么了……”秦川压着一股子无名火,“那丫头都被你问哭了。”
韩朔眉梢轻抬:“我把她问哭了?”他顿了一下,淡淡地摇头,“她是回忆起被绑架的经历才哭的。”
秦川沉下脸:“你不问,她能想起来?”
韩朔莫名觉得好笑,反问道:“我不问,她之前被绑架的事实就不存在了?”
秦川顿时无语,别开眼,闷了半晌:“那你问出什么了没有?”
韩朔闭上眼睛,揉了揉鼻梁,静默了一阵才道:“两个问题,她说谎了。”
“两个?”秦川诧异,“我就听出来一个,你问她之前是否回过曲江的时候,她回答是没有。可你我都知道,十一年前她回来过一次……”眉头拢起,声音低了几分,“被人绑架来的。”
韩朔点头:“这是第一个,显而易见。还有呢?”
秦川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摇头。
韩朔给出提示:“我问她初中同学是否遭遇过不幸的时候,你回想一下,她是怎么回答的。”
秦川再度回忆,迟疑地答:“她说,没有,不清楚……”
“这句话本身就是矛盾的,既然肯定了没有,为什么又说不清楚?完全不符合逻辑。”韩朔端起茶杯,浅抿了一口茶。
“也有人经常讲话逻辑不通的。”秦川反驳。
韩朔瞥他一眼,笑了:“在说你自己吗?”
“滚犊子!”
韩朔摇头,又问:“还记得她当时的表情和动作吗?”
“我哪儿记得那么清楚!”秦川啐了一句。
韩朔已经懒得再嘲讽秦川的金鱼记忆了,沉吟片刻道:“视线移向左下角,思考谎言;嘴唇抿紧,掩饰不安;下意识抠指甲,内心焦灼。”白皙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了两下,给出结论,“很明显,她在说谎。”
秦川闷不作声,暗自琢磨着韩朔地分析。
韩朔也不管他,自顾自又说:“再联系上一个问题,我问她同学是否因为PTSD入院——”
“等等,”秦川出声打断,“PTSD是什么?”
韩朔愣住,表情一言难尽,默了许久才无力地开口:“创伤后应激障碍,一种精神疾病,简单来说就是,因为遭遇不幸后精神受创,从而导致行为失常。具体的自己去查。”
韩朔喝了一口茶,继续之前要说的话:“我问她同学是否因为PTSD入院,她的回答是‘你怎么知道?’,这种类型的反问等同于肯定,没什么问题,但她当时的微表情就相当值得深究了。”
秦川不解:“什么微表情?”
“一瞬间很惊讶,随后立即皱起了眉,甚至下意识地按住了眉心,声音也在发抖。”韩朔弯了弯嘴角,“吃惊,因为我猜对了,皱眉是因为很痛苦,按住眉心声音发抖,可以解读为愧疚且自责。”
韩朔看向秦川,轻抬了抬下巴:“这一连串微表情说明了什么?”
秦川却跟着重复了一遍:“说明什么?”
“我在问你……”韩朔的脸黑了一度。
“你直接说出来会死?”
脸又黑了一度,韩朔盯着秦川看了许久,沉沉地吐了一口气,声音冷森森地道:“秦川,你他妈警校三年白读了!”
秦川诧怒,一拍桌子指着韩朔:“我他妈好歹毕了业当了警察,你他妈两年就被开除了,还跑去混嘿社会!”
韩朔冷哼一声:“我不去当卧底,有你什么事?”
“你当一天卧底就是一天嘿社会,老子现在一枪崩了你也没人敢逼逼!”秦川说着拔出配枪,猛地一下拍到了桌面上,“来啊!跟老子横啊!”
韩朔怔住,好半晌,给气笑了:“耍无赖?”
“就耍无赖了,怎样?”秦川痞兮兮地勾起一边嘴角,“老子今天才发现,这招对付你贼好用!”
“……幼稚。”韩朔一张俊脸黑成了墨汁。
头回看韩朔吃瘪,秦川简直比零秒三分绝杀还要亢奋,袖子一捋正要再怼回去,门口传来一声轻声细语的“苏米马赛”。
随后,木格门被拉开,一个身着和服的小姑娘端着一盘龙虾刺身,踱着小碎步来到了桌边。
姑娘细致地摆着餐盘,一转眼,却瞄见了横陈在桌面上的枪,她手上一哆嗦,蘸碟里的鱼生酱油抖出去一半。
“苏米马赛!苏米马赛!”
小姑娘慌忙道歉,赶紧拿起抹布擦桌子,继续摆盘的时候仍心有余悸,大碟小碟抖抖索索地碰得哐哐作响。
韩朔看不下去了,重咳了两声,朝秦川丢了一个眼色过去。
秦川挑眉,亦眼神回他:干嘛?
韩朔绷着脸,视线往桌上的配枪一扫。
“我去……”秦川总算反应了过来,光速捞过配枪插回了枪套里。
他想跟姑娘解释自己是警察,但转念又想,这随意掏配枪显摆的行为既有损警察威严,又伤害警民关系,于是情急之下胡诌了一句:“美女别怕,就是把玩具枪。”
服务员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
秦川又拍了拍衬衣下的枪套,眼神极为真挚:“不骗你,真的。”
服务员几不可闻地哦了一声,模样看着快哭了,她颤巍巍地摆好拼盘,小碎步也忘了,提着裙摆飞快跑了出去。
“苏米马赛——!”
木格门欻拉一声关上了。
秦川愣住,不知该哭该笑。
“……白痴。”韩朔轻讽一句,倨傲地别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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