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万人之下。苏辰安作为齐国的“战利品”,只得屈辱下跪,俯首称臣。
他跪着,但头颅高傲地抬起,透过纱帘,企图看清齐国皇帝的脸。
但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
“两国交战,生灵涂炭,卫陵公伐我,轻而无礼,我击之。如今卫国都城被毁,他骤然自戕,也算了却一桩恶事,”皇帝端坐于朝堂之上,看着外面台阶下站着的大臣们和跪着的卫国琴师,“卫陵公有罪,罪不及旁人,你既为琴师,一曲难求。那么可愿在都城落脚,随时宣召?”
四周的寒风如潮水缓缓侵入那似乎被挖空了血肉的身躯。
一介琴师,竟然也有沦为阶下囚,供人取乐的一天。
苏辰安身子抖了抖,身上的伤被寒风吹过之后像是要慢慢裂开一样,单薄的衣衫透出些许血色,枷锁套在脖子上,两手被迫抬起,禁锢在这样的枷锁里,脚腕也被铁链牢牢束缚,丝毫不得动弹。
他的嘴唇已经没了血色,忽然自嘲般轻笑一下,淡然开口:“罪臣......不甚感激。”
天子坐明堂,一扬手,哈哈大笑起来:“卫国琴师的风骨,也不过如此!我当你是多么高洁的一个人,看来,也是个苟且偷生之徒!”
“此间乐,不思蜀(2)。曾有刘禅乐不思蜀,今有我苏辰背主求荣。”苏辰安跪在地上,重重磕头。
文武百官都疑惑,为什么这个卫国的琴师,为什么这个手下败将会这般好说话。
同样跪在旁边等候皇帝命令的齐落衡斜斜地朝苏辰安看过去。
他想苏辰安并非背主求荣,而是宠辱不惊,又或者说苏辰安是忍一时的羞辱,未来指不定会为了替卫国报仇而做出什么别的事。刘禅的乐不思蜀是为了活命,当时的刘禅如果生了异心,能够走出洛阳都算是命大。
那苏辰安呢,苏辰安甘愿对齐国俯首称臣,又是因为什么?
单纯为了活命?
不得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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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管太监江德宁正上前给苏辰安松开身上的铁链和枷锁,冬日的寒风刺骨,苏辰安跪在地上,身上的束缚消失之后喘息着滑坐下去,险些殿前失仪。
皇帝不动声色地冷笑几声,隔着纱帘看过去:“你真的想好了,留在我大齐,断然不会思念你那故国?你倒是真有几分狠心。倘使我叫你身负枷锁上街游行以示衷心,你可有怨言?”
苏辰安跪着,双手撑着地面,鲜红的血从唇角溢出,浑身发抖:“我本一介琴师,罪臣之身,为了活命罢了,哪里还敢......有什么怨言。”
江德宁握着拂尘站在一边,冷眼看着这个亡国琴师。
齐落衡看一眼脸色苍白的苏辰安,突然抢先开口:“皇上,臣以为此事不妥。”
“大将军有何高见?”皇帝看着自己的大皇子,神色愈发猜不透。
“臣在外征战多年,见麒麟城外草木横行,连年战乱和饥荒致使百姓失所,民不聊生,老弱无自保之力,壮士被抓去充军,而城内却日日歌舞升平,”齐落衡拱手道,“麒麟破后,臣将卫国难民悉数迁回,并请郎中救治迁回途中染病的百姓。倘若此时琴师上街游行以示称臣,事情一旦传之坊间,则对国不利。”
皇帝斜靠在龙椅上,隔着纱帘看着外面一身戎装跪在地上的齐落衡:“那么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齐落衡顿了顿,道:“卫国难民迁至我大齐,实乃大齐之幸。《礼记·礼运篇》曾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卫齐两国交战多年早已结怨颇深,百姓流离失所痛苦不堪,我大齐自高祖在时便以礼治天下,以仁厚待邻国。臣以为此时此刻应当修生养息,打开国库,赈济民生,使卫国难民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3)。”
皇帝沉吟片刻。
齐连城在齐落衡身边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皇兄......”
齐落衡倒是坦坦荡荡,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皇帝手里的佛珠转了转,又道:“修生养息,赈济民生,以礼治天下......好一个以礼治天下,你倒是会替朕分忧。”
“臣小人之见,皇上见笑了。”齐落衡说。
“大将军刚刚所说皆为兼济苍生之举,”皇帝指了指跪在地上的琴师,“那么朕再问大将军一句,这位尘然大师又当如何发落?”
苏辰安身子抖了抖,跪坐于地面,堪堪要栽倒下去一般。
齐落衡定定说道:“厚待俘虏,以德服人。琴师既善鼓琴,那就待一切安定后令其前往民间奏乐。宫中并不缺乐妓舞女,阳春白雪等雅乐倘若只供显贵独享,是否有些过于不公?臣以为琴师既可为宫中谱曲奏乐,也可游于坊间搜集民间乐曲,来日为我大齐编纂成雅集,岂不美哉?”
“那便按你说的去做。”皇帝沉声道。
“只是当下,臣还有一不情之请。”齐落衡看向殿上的天子。
皇帝虽有不悦,却因齐落衡的军功而只得耐着性子应允:“大将军是有功之臣,有什么请求但说无妨。”
齐落衡看一眼浑身是伤的苏辰安,道:“皇上既赐臣昌平一地,臣定当尽心竭力镇守昌平,绝不使城池沦陷民无去所,只是琴师孱弱,臣将琴师从卫国带回时一路颠簸,又受了如此重的刑罚,臣担心此事一经传出,外人只道我大齐蛮横无理,有损我大齐颜面。”
皇帝坐直,看着纱帘外的人影。
齐落衡继续道:“臣斗胆恳请皇上应允琴师跟随臣一同前往昌平,昌平虽偏,却胜在多山多水,环境清逸,先帝的宠妃端贤贵人染疾,曾挪出后宫迁居至昌平长生行宫养病,端贤贵人在此地礼佛,直至薨逝......臣以为此地有贵人庇佑,琴师必定能够有所好转,待到琴师病好后再为大齐编纂雅集也不为过。”
皇帝思索一阵,看着齐落衡的眼神越来越不确定,终是猜忌大于父子之情。
朝堂之中安静片刻,不少大臣偷偷议论,说齐落衡狗胆包天,屡次进言,还敢提先帝的端贤贵人,谁不知道当年端贤贵人与皇上的生母素日不和啊,这齐落衡竟然也不怕皇上生气给他削爵。
皇帝在这片窃窃私语声之中终于抬起头,道:“既然琴师是你带回来的,你着人去安置便是。”
“多谢皇上恩典。”齐落衡行了一礼,看一眼快要昏死过去的苏辰安。
苏辰安嘴角还泛着血,浑身的伤看了都揪心。
江德宁拂尘一挥,尖着嗓子道:“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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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之后,所有人纷纷离去,皇上也已下殿,自金銮殿旁的小路离去。
又长又宽的台阶一眼望不到底,只见满墙的红砖绿瓦。
苏辰安浑身的血,眼前一片迷蒙。
齐落衡上前将苏辰安扶住:“琴师请起。马车皆已备好,就在宫门外候着,我担心一路颠簸,便命人找了郎中一路随行,还请琴师随我一同前往昌平休养。”
苏辰安看着那双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依旧跪坐在地上,不领情,只冷笑着瞪着他:“齐国狼子野心,倒也好意思自称以礼治天下。”
齐落衡眉头一皱:“此次攻打卫国并非我本意。”
“大将军想说伴君如伴虎?”苏辰安冷冷地说,“若是伴君如伴虎,你该离了这皇宫,省得生出事端。我不明白,你把我带回来只是为了给齐国编纂曲谱?还是说,你想在皇帝面前邀功,拿我做文章?”
“两国交战,民不聊生,”齐落衡蹲下来,“我心中有愧。”
“你带兵把麒麟城屠得血流成河的时候怎么不说你心中有愧!你让麒麟城的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时候怎么不说你心中有愧!你带兵攻进来逼得后宫那些女眷无处可逃只能自缢的时候怎么不说你心中有愧!他们做错了什么!”苏辰安用那双修长却沾满了泥土和血污的手死死抓住齐落衡身上的盔甲,目光厌弃地瞪着他,“大将军,你好生威风!”
齐落衡眸光微凝。
他轻轻攥住苏辰安的手:“对不住。”
一滴热泪掉在齐落衡手背上。
苏辰安紧紧抓着他的盔甲,最后痛哭出声,竟然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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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落衡心头一跳,将他打横抱起,直直往西阳门外冲。
郎中就在马车旁等候,见他这样风尘仆仆,也被吓了一跳:“大将军,这是怎么了?”
“还能这么了,你眼睛瞎的啊,没看见人都晕过去了?”齐落衡骂一声,一把将怀里的琴师塞上马车。
郎中愣愣地看着他。
齐落衡自知失礼,又道:“是我莽撞了。还请章大夫勿要见怪。”
“无妨,无妨,”章琉敏捋了捋胡须,说,“能否容小奴进入轿厢内探望一二?这若是病起紧急,可耽误不得。”
“您请,”齐落衡道,“我脱了盔甲坐在轿厢外等候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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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疾驰,车夫是齐落衡的心腹,一路挥鞭加急马力前往昌平。
与他们同路的还有齐连城,齐连城被封保宁王,保宁一地与昌平相距不远,但比昌平繁华,此次离开国都,各自分封为王,往后的日子或许便更为平淡了,只需每年给朝廷纳贡,偶尔接诏前往皇宫。
两天两夜过去,中途休息之时,马车已驶至一处荒芜的林中,齐连城自另一辆车上跳下来,穿着一身宽袍大袖,手里捧着个水壶。
“皇兄,这都两天两夜了,你那个琴师还没醒啊。”齐连城说。
“郎中的意思是伤口感染又撞上风寒引发的高热,之前情绪过于激动才导致昏厥,”齐落衡皱了皱眉,站在一颗枯树下,倾身撩开轿厢的帘子,看见里面窝着的人手露在褥子外面,冻得发紫,“卫国地处西北,难为他被困在囚笼里一路颠簸到大齐来,而我大齐连年降雪,早知他身体如此孱弱,当初就不该让人给他用刑。”
齐连城将手探进去触碰一二:“这么烫,不会烧死吧。”
“你才烧死,”齐落衡白他一眼,伸手将苏辰安的手放进褥子里,拉上轿厢的帘子,转过身,“闭嘴吧。”
齐连城嘿嘿地笑几声:“皇兄对亡国琴师这么上心呢。”
齐落衡靠在树干上,双手环胸:“再上心又如何,他恨透了齐人,也恨透了我们。”
“是恨透你,当初卫陵公迟迟不肯投降,咱们的粮草也快耗尽了,你一令之下直接让将士们围攻麒麟城,这才逼得那胆小如鼠的卫陵公在大殿里自戕,他那些后宫妃嫔也不得不承祖制自缢随了卫陵公去,”齐连城说,“外面的百姓更是水深火热——早就听闻琴师心慈,这一朝国破家亡,眼睁睁看着百姓流离失所,不得伤心断肠了。”
“当时的情况于我们而言也绝无好处,两军相持之下,卫陵公想耗到我们弹尽粮绝,如果不围攻,等粮草用完了,补给还没到,将士们该怎么办,”齐落衡看着齐连城,“权衡之下,这是最好的做法。战事引得生灵涂炭,我自然心里有愧,所以那日回朝就禀明了父皇,要求厚待难民和俘虏。”
齐连城感叹道:“皇兄,你比我更适合继承大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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