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冥回来的时候，百合已经煮好了红茶，红茶在骨瓷杯里冒着热气，她给祝冥递完手机之后，便继续坐在窗边，小口享受着今晚的夜宵。

“店里来客人了？”祝冥看到百合的小瓷碟上有着巧克力饼干似的碎块。

百合喝了口红茶，点头道：“嗯，是个不速之客。”

鬼魂的等级有很多，从低到高分别为游，怨，凶，厉，魅，诡这几个等级，鬼魂的来源也很多，死去的生灵都能化成鬼，也有些是残余的执念尚未离开，便会化作没有灵智的鬼，当然，还有些懂得术法的不轨之人，俗称邪修，也会人为的通过某些方式来制造鬼魂。

百合是个不愿意被超度的怨魂，其实不愿意被超度的鬼魂也有，只要不害人，神秘事务司倒也不会干涉太多。

但正常人的魂魄在离世之后，除非有什么执念或是机缘，不然难以在人世停留超过七日的时间；但也有很多鬼魂，想走上轮回，却被自身的怨念所牵绊，这时候便需要灵师来送上他们一程，超度鬼魂的时候，灵师也会得到一定的能量，这些能量通过术法转换，便可也做很多事，可以用来烧水通电，也能用来提高修为。

但百合属于不愿被超度同时也没什么修为的鬼魂，按理来说强行停留在人间会导致魂飞魄散的结局，但她的体质特殊，可以通过食用的方式来超度一些游魂甚至是更高级的鬼魂，而超度下来的能量则可以维持她的灵体形态，再加上酒馆的地理位置特殊，即使百合不食用鬼魂也可以维持自身魂魄的稳定，于是祝冥就收她做了店里的店员。

祝冥坐到百合的对面，她的外套已经被百合规整地叠好放在了一边，酒馆里没客人的时候，她们就会在这样坐在一起，喝杯茶，吃点点心或者是聊点什么。

百合的长相是个标准的外国姑娘，但生前是个混血儿，她的金发在灯光下散着柔和的光泽，浓密的睫毛下是淡绿色的瞳孔，她眨着眼看着在沉思的祝冥：“需要吃点什么吗？冰箱里有绿豆糕。”

祝冥摇摇头，百合见状，只好自己去冰箱里拿了块绿豆糕，她生前从未吃过，死后吃了一次，便爱上了这绵密细腻的口感。

祝冥还记得她第一次给百合吃这些的时候，她绿色的瞳孔里散发着惊讶与喜悦，那时候她的中文还不算流畅，但还是由衷地赞叹：“原来我母亲的国度有这样的美食。”

祝冥问她：“百合，你不愿意离开，是因为讨厌被误解的感觉吗？”

百合愣了一下，她们虽然相处了很多的时日，也经常聊天，但只是聊些轻松的话题。

百合思考了一下：“活着的时候，确实觉得这种感觉很痛苦，但死了的话，倒也没那么在意了，毕竟我觉得死可比活着自由多了。”

她这样说着，又吃了一块绿豆糕。

祝冥笑笑，没再过问太多：“下次给你带鲜花饼，也很好吃。”

百合伸了个懒腰，眼睛里闪着愉悦的光：“好呀。”

此时，门框上的铃铛又“叮铃”一声响了。

进来的是位精神的老太太，不是鬼魂，是货真价实的活人。

她进来的时候很是礼貌地喊了声：“有人吗？”

祝冥起身：“有的。”

老太太循着声音看过去，愣了一下，然后一个趔趄扶着了桌子，但她的眼睛还是滑下鼻梁，不可思议：“天哪，这，这是布兰卡吗？”

“如您所见，很高兴遇到您。”百合，也就是布兰卡，很是优雅地起身，向她行了个屈膝礼。

祝冥一把扶着老太太，直到她坐在了位置上：“请问我该如何称呼您？”

“我姓沈，叫我沈女士就好。”

沈女士由于过于惊讶，显然已经忘记了来意，扶着眼睛打量着百合，问出了一个有些好笑但确实又很正常的问题：“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冒犯，但我还是想问，所以你现在是死人还是活人？”

百合并不介意，笑了一下：“如果用常人的认知的话来描述我现在的状态，我现在确实已经是死人了，准确的来说，是一个鬼魂。”

沈女士点点头，随即很是严肃，仿佛在看一篇学术论文：“所以您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自杀还是他杀？”

百合，也就是布兰卡的死因，至今都是一件历史界非常有争议的话题。

随即，她又反应过来，抱歉地笑了：“算了，当我什么都没问吧，作为一位历史系教授，我确实有点职业病了。”

她笑得很慈祥，立马转移了话题：“差点忘了，那个，是祝大人对吗？我有些事需要您帮助。”

祝冥摆摆手：“是桉心的朋友吧？不用这么喊我，祝大人是妖怪们给我取的外号，方便来麻烦我罢了，叫我祝老板，祝小姐或者是祝女士都可以。”

沈女士点点头，神情有点慌张：“桉心……她知道我会来这了？”

祝冥摇头：“她不知道，只是您头上的簪子暴露了您。”

这么一说，沈女士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木簪子，怀念地笑了一下：“原来是簪子，桉心和我是一个村里出来的，村里还有个桉树婆婆，我们每次回去看婆婆的时候，婆婆都给我们做一只新簪子。”

簪子上带着些妖的气息，再联想一下沈女士无论是在谈论桉心还是看到百合的举止，想来也是和妖和鬼打过交道的人，只不过百合原来是风靡时代的演员，沈女士这个年纪在来之前估计也就在教科书和一些老照片上见过，作为一个历史学教授，看到百合的惊讶程度无异于动物学家看到活恐龙。

祝冥问沈女士：“所以，您是阴阳眼？”

沈女士乐呵呵地笑着：“对啊，我打小就发现自己能看到些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当时村里没啥人跟我玩，我就找这些妖怪啊，鬼怪啊玩。”

“后来大学学了考古专业，也总能阴暗差错的和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打上招呼，我一般不会刻意地去找他们，只是遇上了就聊两句，大部分都不是什么大人物，一般是些在战乱饥荒里怀恨而死的可怜人，桉心说她认识懂行的人能送送他们，于是我跟这些鬼魂聊完了，就会让桉心去找人把他们送走。”

怪不得，祝冥暗想，这桉心基本每年都能给她带几个文物级别的老鬼到店里换酒，原来人脉在这呢。

“我还遇到过四个鬼，不是从文物坑里认识的，是桉心给我介绍的，她们很好，但也不想被送走，我就没事去找她们聊聊天，给她们带点她们那个时代没吃过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她们都是胤朝的女人，三个太后一个贵妃，尸骨都留在了这一口枯井，这枯井也有趣，里头竟长了株月季，月季还变成了个小花妖，怪可爱的。”沈女士说道这里，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让人开心的事情，笑得合不拢嘴。

“哎哟，说道那个小花妖，是真可爱，还特别聪明，我都想把她送去上学。”

祝冥好笑，这要被月明听到了，估计又得离家出走了。

不过说来也巧，月明的妈妈们还没找上门，这沈女士就来了，而且看这架势，大抵也不知道她已经见过月明了。

“这次过来，就是因为这几个女鬼，那口井在森林的边缘，政府想把这块开发成旅游景点，后面那一片林子倒也不用担心，都是森林保护区，用围栏围着没人打扰，但枯井这块，恐怕是免不了要被开发了。”

“我虽然是个考古学家，但与这几位的交情也算是是我心里的秘密吧，因为我以朋友的身份认识她们的，我希望她们的生活不会因为我受到打扰。”沈女士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些忧虑：“但这块要被开发的话，我确实是拿不准主意了。”

“您是说是哪方面拿不准主意了呢？”祝冥温和地引导她。

“这几个鬼好像活动范围有限，那个小花妖也是，之前我想带这个小花妖去街上逛逛，桉心跟我说这小孩跑不远，而且这次的承包商我认识，是个信风水的，但也不是道里人，我怕他找些三脚猫的大师把四个鬼一个妖给……”她欲言又止，清了清嗓子：“当然，如果我向上头汇报这里有文物，这块地也免不了被开发，历史价值对于景点来说简直是锦上添花的存在，但她们的尸骨和一些遗物应该会被送去博物馆，我不确定这会她们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所以您是想让我送她们一程？”

“也不完全是，就是，看看有没有办法让她们远离这里正常生活，实在不行的话，也要找个靠谱的人送送她们，她们应当走得干净。”

祝冥反问她：“您怎么就觉得我一定靠谱呢？”

“第一，你认识桉心，跟她关系还不错，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桉心没带我来过这；第二，我是个阴阳眼，免不了遇到些修行的人，有几个我觉得处着舒服的，都成了朋友的，我也听他们聊过这里，这次也是朋友介绍我来这里的。”

“方便透露一下您朋友的名字吗？”

“一对小兄妹，大的叫林野，在我手底下读博，有一次大晚上发现他在偷偷超度陶罐里的小猫妖，肩膀上还有个刺猬，我记得他是个东北人，就私下里问他是不是出马了，结果这孩子脸皮薄，我一问，他也就认了；小的叫林殊，在我手底下读硕士，这姑娘没出马，但有一次看她在学校小树林里头对一个黑影耍飞镖耍得特别玄乎，我再一问，是他们家家传的什么术法，就这么一来二去，我就跟这对小兄妹处成朋友了。”

祝冥对这对林家兄妹有点印象，她跟这两位的父母更熟悉些，上一次见这对兄妹还是两个会为蛋糕打架的中学生，这次一听，都已经这么大了，而且听起来好像还人模人样的。

沈女士见祝冥没说话，补充道：“价格的问题，你放心好了，我活这么大岁数，钱还是有不少的，拿个几百万出来没问题。”

沈女士是教授，经济上肯定算得上宽裕，但看她的穿着，却也不像是大富大贵之人，祝冥没想到她愿意拿出这么多钱去帮这几位萍水相逢的鬼——虽然她也不会收这么多就是了。

祝冥试探性地说了一句：“没想到您与这几位鬼的交情如此的深。”

沈女士笑了笑，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些：“因为我很早就认识她们了，从课本上，从文物里，但当我真正与她们交谈的时候，我才明白，史书上寥寥几句，写得还是太快太草率。”

祝冥没有接过她的话，只是耐心地当一个倾听者。

“胤朝是个短暂且多舛的朝代，是我初中课本上老师说不是重点的一单元，是我开始做研究时不愿意多去琢磨的冷门课题，四位才谋不足的皇帝，三位无子而废的皇后和一位倾国倾城却又祸国殃民的贵妃是众人对这个朝代认知的全部，谈起这个朝代的覆灭，大多数人想到的都是下一个盛世的开启。”

这倒确实，祝冥虽然算得上见多识广，但谈起胤朝，她开始的印象也只是一个很短的朝代，这个朝代没有出什么被人们口口相传的英雄，若是非得谈起点什么，也就一位恃宠而骄，死无尸骨的宁贵妃能成为茶余饭后的闲聊。

沈女士很健谈，在职业病的加持上给祝冥说了些胤朝的历史，可惜胤朝确实算不上一个太平的时代，她越说心里越觉得难过，最后叹了口气：“当然，最重要的是，她们是我的朋友，您应当明白，一个人是多么希望自己的朋友能过得开心，无论她们是生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