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说话的时候,陈烬一瞬不停地盯着对面的女人看。

常年照不到阳光似的,肤色很白,巴掌大小的脸,笑容一收后,不再有什么多余表情,柔和却不柔弱,看不出分毫的野心。

她站在那里,就像嵌进悬崖岩石缝隙里的一朵蒲公英,也像空谷里回荡的一缕风,广阔又忧郁,和刚才小人得志般的神情大相径庭。

也因展露出的气质过于矛盾,显得她这个人云遮雾障一般,让人猜不透。

被逮了个正着,姜止索性破罐子破摔,应下他阴阳怪气的祝福词,然后问:“弟弟怎么在这?”

她知道他一直在观察自己,同样她的视线也没从他身上挪开过。

他今天的穿戴一整个高饱和色,不知道的还以为霓虹国暴走机车族出身的歌舞伎町牛郎出来炸街了,举手投足间满是浑不吝的乖张感,连额前刘海卷曲的弧度都是耀武扬威的。

反衬得她阴阴沉沉,像雨天的青石板路,唯一称得上鲜活的笑容还在他意味不明的审视中化成无形的云烟。

这样对比下来,她对他的反感有增无减。

见他不回答,姜止又叫了声“弟弟”。

他要是再走神,她立马走人。

陈烬怀疑自己两次都听错了,被光影遮罩的脸神色难辨,语气里带点无奈的笑意,“弟弟算哪门子称呼?记得没错的话,我比你大两岁。”

姜止没想到他的注意点这么偏,“你是阿暨的弟弟,自然就是我的弟弟,不这么叫你,还能怎么叫?”

难不成把“小叔子”挂在嘴边?

陈烬难得笑不出来,这回直接连嫂子都不叫了,“既然你能叫我哥阿暨,为什么不能叫我阿烬?”

什么玩意?

姜止有点不想搭理这人了,偏偏这时外面开始下起暴雨,世界顷刻间被笼罩在光怪陆离的雨幕之中,劈里啪啦的声响砸得人心烦意乱。

她对雨天的憎恶是从小积攒下来的,每回一下雨,姜茂祖就会用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翘了工地的班,窝在家里没完没了地喝酒,借着酒劲毒打她和妹妹,男女力量本就悬殊,更何况是小女孩和成年男人之间的对抗,她的反击通通落败,第一次成功是在十二岁那年,她聪明地借助了工具,一枚扳手,最后让姜茂祖的脑袋开花,也顺利帮助妹妹逃脱魔爪。

经过一番权衡,姜止在冒雨前进和继续同陈烬软磨硬泡间选择前者,她边走边摘下单肩包,挡在头顶,深吸两口气权当蓄势。

肩头还没落上雨,她就被一股力量扯了回去,险些连人带包撞进人怀里。

她有些恼怒,语气不太好,“干什么?”

陈烬手里握着一把长柄伞,没打开,一抬一降,伞帽与地面发出不轻不响的碰撞声,“你今天穿的这身不适合淋雨……去哪儿?送你一段路。”

姜止低头看向自己的衬衫裙,对他的不满消减了些,收回视线的途中瞥到长柄伞上的logo,“你这共享雨伞哪来的?”

“店里拿的。”陈烬堵住她的路,“死心吧,最后一把了,嫂子要是不想被淋到全身湿透,只能难为你和我共撑一把伞。”

姜止确实有被难为到,好在陈烬只是看着像风月场上油腔滑调的老手,实际上担得起“绅士”二字,两个人距离隔得很开,肩膀硬是没剐蹭过一下,不过姜止一点没湿。

街对面有家面馆,姜止抬起手指去,“送我到那儿就行。”

“行。”

到达目的地后,姜止发现陈烬肩头湿了一块,她掏出包里的手帕,“擦完不用还,直接扔了。”想到自己还没跟他道谢,就补上了句。

真情实感不足,陈烬也就当耳旁风听听,漫不经心地擦拭两下,跟着她进了店里,又在她错愕的目光中,大剌剌地坐到对面,扫码点单,一面问:“嫂子吃什么?我这边给你加上。”

姜止心想今天是甩不掉这牛皮糖了,也就不再内耗,由他去了,边用清水涮筷子边说:“一碗牛肉面,微辣。”

她突然停下改口:“我点,你想吃什么?”

看出她有请客的意思,陈烬也不推脱,扫了下菜单,笑道:“这里居然还有饺子。”

姜止觉得他意有所指,但没挑明问。

陈烬掐灭屏幕,将手机反扣到桌面上,“来份羊肉粉丝。”

姜止笑了声,手指一摁,照他说的点。

陈烬莫名其妙,“笑什么?”

“我没想到弟弟吃的东西和人一样骚。”

“我也没想到嫂子对待人和看菜下碟一样。”

听到这番绵里藏针的挤兑,姜止困惑大于羞恼,“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么点评我。”

“你对其他人的态度都一样,称不上温声细语,至少不尖锐不刺人,对我,冷嘲热讽、阴阳怪气连番上演,这还不算看菜下碟?”

姜止不接这种莫须有的罪名,“从你嘴里吐出来的冷嘲热讽、阴阳怪气也不少,就算我对你态度不好,也是你应得的。”

陈烬不置可否。

七分钟后,两碗面条上桌,姜止余光看到对面的男人不紧不慢地将袖口挽至手肘下侧,冷白肌肤上的青筋脉络延伸进看不到的地方,整个人看着落拓不羁,性张力展露得不费吹灰之力。

在气质这方面,他真的和沈暨有着天壤之别。

刚咽下一口,姜止忽然想起一件事,状似随口一问:“你之前说你去白日梦是为了找我,找我做什么?”

陈烬手一顿,抬眼看她,“不做什么,想见你而已。”

“看看你哥到底娶了什么样的人?”

陈烬没接话。

姜止当他默认了,“现在你也见到了,那今天这顿饭就算我请的,当做你刚才替我遮雨的报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再别见。”

平心而论,她真不想和这人有任何交集。

陈烬低头看向桌上两份加起来不超过三十的主食,“嫂子真是我见过最抠搜的亿万富翁了。”

他说这话时压低了音量,加上店里人来人往,各式各样的声响嘈杂,只够离他最近的姜止听清。

“我再有钱,那也是我的,另外,你和沈暨只能称得上是血缘兄弟,在现实里,你们就是两个插不进对方人生的陌生人,所以请你吃饭这件事本身只能证明我这人不喜欢亏欠别人,而不是我应尽的义务。”

姜止拨开汤面上的葱花,面无表情道:“你爱吃就吃,不吃拉倒,别跟我在这挑三拣四的。”

陈烬定定看她,笑了,“原来我哥喜欢这样的。”

从他见到她起,她就一直在装,今天倒不装了,跟刺猬一样,一炸就把刺往别人身上扎。

“把话说明白点,这样是哪样?”

陈烬继续拐弯抹角,“我哥在跟你接吻的时候,是不是经常被你的牙齿划伤?”

姜止冷笑,“我和你哥的情事,弟弟,你没道理知道。”

“我也不是很想知道。”他笑意不达眼底,“看嫂子牙尖嘴利的,才一时没忍住问出声。”

姜止回以自谦:“论嘴欠,谁能比得上你?”

这话题到就这结束了。

姜止不想再和他待在一处,匆匆忙忙吃完牛肉面,外面的雨势已经从倾盆一般变成淅淅沥沥,是离开的好时机。

陈烬看出她的蠢蠢欲动,擦了擦嘴问:“我车就在附近,一会儿送你回去。”

“我家也在附近,两条腿花上十几分钟就能走到,就不劳烦你了。”

“既然步行十几分钟就能到,那我也不开车了,走路送送嫂子吧。”

“我为什么非得要你送?”问完,姜止忽然觉得“你为什么非要送我”才更符合当下情境。

他究竟想做什么,她目前完全看不透。

“因为我有伞。”陈烬换了个坐姿,跟她一样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我哥这么爱嫂子,在天上肯定是舍不得看着嫂子淋雨的。”

姜止留意到一个细节,“你还真是十句不离你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感情有多好。”

陈烬淡声解释:“经常提起他,没别的意思,单纯是为了告诉自己这人已经死了——死人什么都争不了。”

姜止不知道这对兄弟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感情才就差到这地步,不过和她没关系的事,她向来提不起兴趣,更别提打破砂锅问到底。

话锋一转:“不舍得看我淋雨的话,你可以把伞给我。”

陈烬拒绝得很干脆,“伞是我借的,要是嫂子故意拖延时间不还,回头我的信用分就会大打折扣,影响我做生意。”

这就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意思,姜止默了两秒,“那现在可以走了吗?”

陈烬笑了声,“当然。”

伞统一放在门口,logo醒目,陈烬不费吹灰之力找到,姜止离他有点距离,他主动靠过去后才打开,兜在头顶,沉沉的黑色侵袭下来。

姜止体会到一种难以言述的压迫感,略感不适,跨下台阶才开口:“去云澜小区。”

近十五分钟的路程,两个人就像被点了哑穴一样,谁都没张嘴,直到进了小区,姜止说:“直走第三个口子右转,第二幢。”

陈烬顿了下,“我还以为嫂子会因为不想让我知道你的具体住址,随便找栋楼指给我看,不然就是让我在小区门口停下。”

姜止直视前方,“我要是想知道你的住所,不用你说、不用跟你回家,也能知道。”

言下之意:欺骗无用。

这时手机在口袋震动两下,陈烬掏出,拒接后点开微信,“那加个微信吧。”

他思维跳脱差点让姜止露出诧异的反应,回神后拒绝了,“微信加了也是躺列,没必要废这功夫。”

“加了我好把我家地址发给你。”

“我要你家地址做什么?”她荒唐嗤笑。

他若有若无地嗯了声,尾音上扬,似乎在表示自己的疑惑,“嫂子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不就是想知道我的住宅吗?我直接告诉你,省得你到时候辛苦去打听。”

这人真有病。

姜止懒得再跟他废话,三两步走到屋檐下,“我到了,你可以走了。”

不仅连句道谢的话都没有,逐客令更是下得坦荡又无情,陈烬差点被气笑,“嫂子就不请我上去坐坐?”

“不好意思,家里没收拾很乱。”

“那我就不勉强了,下回有机会再来见我哥。”

姜止心说,遗照有什么好看的,他要真想见,照照镜子不就能见到?

在律师事务所时,姜止跟何律师加上了微信,一送走那尊大佛,她就点开微信,咨询道:【如果一对亲兄弟分别送给两户人家抚养,那么哥哥死后,弟弟享有对哥哥遗产的继承权吗?】

何律:【这种情况需要根据哥哥的法定继承人情况、遗嘱内容、收养关系等因素来综合判断。如果哥哥没有第一顺序继承人,也没有立下遗嘱,弟弟作为第二顺序继承人,一般是有权继承哥哥遗产的。】

姜止又问:【也就是说,如果遗嘱上的继承人继承不了遗嘱,同时不存在第一顺位继承人的情况,这笔遗产会由弟弟来继承?】

何律:【理论上是这样。】

隔了几分钟,何律说:【如果姜小姐决定接受遗产继承,需要找个时间到我这签署转赠书,再办理相关手续。】

姜止思考了会:【下个月六号吧。】

何率没问为什么选在这个时间,回了个“好的”。

裴雅琼的电话进来,姜止接起抢先道:“我今天又见到了沈暨的弟弟。”

“他来找你的,还是偶然遇上的?”

“我本来觉得是偶然,现在说不准了。”她把从何律师那听到的讯息原原本本复述给裴雅琼。

裴雅琼沉默了会,一针见血道:“关于沈暨这位弟弟,你目前了解多少?”

“我以为丧席那天是最后一次见面,就没去了解,只听他自己说他的兼职是代驾司机。”

“我记得他叫陈烬是吧?”

“是,耳东陈,灰烬的烬。”

“这样,我托人帮你查查他,不过不一定有结果。”

姜止嗯了声,“我自己再观察一段时间,他要是还千方百计地接近我,居心不良的可能性就很大。”

是该观察,只不过……裴雅琼问:“要真居心不良,到那时候,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问题,姜止花了两天都没想明白,第三天傍晚,她在自己家门口见到了陈烬。

穿的一身黑,衬衫纽扣一如既往地敞开两粒,眼下的沉黯前所未有,面部其他区域也是浓墨重彩的,尤其是颧骨处,一边被割开一道口子,刚愈合不久,另一边是大片的青紫。

像给自己画了套战损妆。

姜止敛下突然见面的吃惊,轻嗤道:“弟弟这是被谁的屁崩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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