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胡掐

既云来到主帐时,发现帐外守卫比往日多了一倍。身后的猎鹰族汉子已经换了新的麻衣,但脖颈处翻卷的死皮仍隐约可见。

“进去吧。待会儿只需将贵族长的话如实复述,其他的不用担心。” 既云掀开幕帘,率先踏入。

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阿旦暮和萨满长老都在里边。既云规矩地行了个礼:“阿爸,祥山族一事已了,幸不辱命。”

阿旦暮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他这个儿子以往总是避着他,为数不多几次召见时也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看着就火大。今日不知怎么了,行事竟这般周正,倒让他有些不应。

他喉结动了动,“嗯”了一声,掩去心中的诧异:“详细说说。”

既云语气平淡:“猎鹰族主力已降,留了几十名伤员在祥山族休养,需要过几日派人接回。”

他顿了顿,补充道:“您派来协同我的那位粱远兄弟作战勇猛,猎鹰族的先锋就是他拿下的。只是如今他受了重伤,暂且还在祥山族地界休养。此次突袭成功粱远兄弟功不可没,还望届时阿爸莫要忘了赏赐。”

阿旦暮闻言一愣,想起几日前匀绌长老被架走时佝偻的背影,再看既云这副不争不抢的模样,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匀绌长老那日的话并非毫无水花,阿旦暮也知道自己对这个孩子向来偏见颇深。可此刻竟觉得看不透既云了,不知他心中所想,所欲为何,抑或是全不在乎。

“除此以外,还有一事要向您禀报。”既云说着侧过身子,让出身后的猎鹰族男人:“这位是猎鹰族的兄弟,我特意寻他带了些话,您二位听着或许更信些。”

汉子从归川水位骤降讲到鹿群暴毙,很快将猎鹰族近期以来的异变全都复述下来。直到讲到枯病时,男人的声音突然开始变调,似是带了点哭腔。他颤抖着卷起衣袖,露出小臂上蛛网般的粉红色新肉。

既云注意到了父亲第一眼看来时眼底闪过的骇然,那是人在面对超出认知的灾厄时本能的表现。

他拍了拍男人的肩膀,适时地接下了话头:“我去猎鹰族的地界看过,支流尽头那片水潭已经只剩一个深坑了。林子里跟坟场似的,满是鬼蛭。”

“我后来询问过,祥山族那段支流暂时无恙,但若“枯化”持续蔓延,恐怕影响的范围会迅速扩大。此事非同小可——”既云顿了顿:“不知族中近期人手是否充裕些,保险之见,阿爸最好多派些人手去各个边缘地界都查探一番。”

帐内陷入死寂。

“二少。”萨满长老突然开口:“你说水是从归川支流的尽头开始枯的?”

既云点头:“正是。”

族长的视线已从男人溃烂的双臂上收了回来,扬声道:“来人,先把这位兄弟带去医师帐里瞧瞧,多派几个人看着。”

侍卫应声而入。既云要说的也都说完了,正准备跟随离开,却被叫住了:“你打算就这么走了?”

既云动作一顿,回头看向阿旦暮时脸上带了点懒散的笑意:“阿爸还有什么吩咐么?”

“此次祥山族之事,你办得……” 阿旦暮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比我想的周全。你,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吗?”

既云挑眉。这是句稀奇话,但要说意外,其实也是他先前便预料到了的。既云借退为进接着道:“我不过是跑跑腿,哪有什么功劳。粱远兄弟的赏赐记着就行,我没什么要的。”

阿旦暮闻言神色微沉,他的目光在既云脸上审视片刻:“族里原本巡猎队的统领前段时间在战场上死了,位置正好空着。”

这么高的位置可要不得。既云心中警铃大作,他实在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事:“这不合规矩。族中能人辈出,巡猎队统领之位轮不到我。阿爸不如提一队的领头上去,再将空下的那个职位给我。若有旁的差事也不打紧,到时直接传唤便可。”

萨满长老在旁忽然咳了一声:“二少这话就虚了。第一次拿差事便做得如此周到,又查出了“枯化”一事,这份心思,族中其他人少有比得上的。”

既云微怔,老萨满替他说话倒是预料之外。阿旦暮没接话,只盯着既云:“你当真不要?你可知一队领头要管的事比统领多出许多?”

“当真。”既云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有一事想求阿爸,今年沙场出来的新人里,让我挑一个带回队里。”

“挑人?”阿旦暮皱眉:“族里向来按评级分,哪有自己挑人的道理。那人有何过人之处,能让你自降身段,这样规规矩矩地来要?”

显然,他已将既云先前一系列不合常理的言行都归咎于此事了。

既云却勾了勾唇角,阿爸这话里带着试探,也藏着不易察觉的松动。他眨了眨眼睛,语气轻飘飘的:“过人之处倒是没有,就是瞧着合眼缘。”

这话真假掺半。过人之处自然是有的,但既云心中的盘算已经打了许久,不会轻易在阿旦暮面前流露出那份恻隐之心。

再开口时,既云的语调里多了点意味不明的挑衅:“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左右不过是挑个顺眼的带在身边,日后做事时也好多个体己人使唤嘛,这有何稀奇?”

这话一出口,连一旁原本一直没吭声的萨满长老都看了过来。阿旦暮更是一瞬间就呆住了,随即脸色变得五彩缤纷的,最后定格在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怒上。他猛地一拍案几,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既云这副轻佻模样,像根针猝不及防扎进了他的脑袋,阿旦暮刹那间便觉眼前一黑。

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容貌出众的男子不在少数,甚至有不少胜过女人的。族中那些偏好龙阳的并非没有,甚至有长老曾将男奴收作侍宠,这些荒唐事他听得、见得也不算少。只是那些终究是旁人的戏码,与他隔着无关痛痒的距离,从未真正入过心。

可眼下将这层心思摆到明面上的,偏偏是他的儿子——那个才刚立下几分正经功劳,让他好不容易稍有改观的儿子!

“还合眼缘?!”阿旦暮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看你是在外边野疯了!巡猎队是让你挑玩伴的地方?!成何体统!”

既云被他吼得一愣,眼底的笑意淡了些。他没料到阿爸会发这么大的火。那最后一句不过是他随口扯的幌子,想着符合自己往日那点不着调的性子,哪曾想会被曲解成这样。

可怜他既不好这口,也没对昭鹊有过这种龌龊的心思。然而话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出口,又被堵了回去。

“滚出去!”阿旦暮指着帐门,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拿到牌子给我收敛着点,别让我再看见你这副鬼样子!”

既云还想说点什么的,一只木杯伴随着一声“混账东西”已经迎面砸来。二少慌忙之中顾不上解释,掀开帘子落荒而逃,身后的怒骂却还在紧追不舍。

他从那日在猎鹰族想明白起,就把回来要照看着点昭鹊这事记在心里了。既云摸了摸鼻子,觉得是里面两个老东西心太脏了,才会往那方面的事去想。再说,就是真喜欢男人,这又不是什么史无前例的事情,何必发那么大的火?

好在目的总归是达到了,阿爸气不气的,倒也无关紧要。

既云了却了心头两件大事,心情大好。可才走了两步,身后又传来一阵拖长调的叫唤:“二少——”

回头便见祝竺长老家的胖少爷堵在路中央,正晃着膀子朝他走来。对方眯缝着眼,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后嘴角一撇:“哟,二少这趟差事办得风光啊,回来连我们这群兄弟都懒得搭理了?”

既云年纪比他们都大,往日混在这群人中时,他就任他们插科打诨也从不较真。这会儿他心里正畅快着,越发不会计较。他遂挑了挑眉,打算随口应付两句。

胖子见他没恼,胆子大了些。没等既云开口又凑近道:“你这些天不在族里,可错过不少热闹。”

“嗯。”既云随口应了一声,抬脚就要走。

胖子却压着声音跟上了他,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前几日大少娶婆娘,原本是热热闹闹的喜庆事!嘿!你猜怎么着?你阿妈那个老不死的爹喝醉了,当众闹了一场,把婚宴搅得稀烂。”

既云的脚步顿住了。

胖子见他终于有了反应,说得更起劲:“那老东西喝多了酒,指着族长的鼻子骂,要不是族长及时制止,我瞧他大有要把你那早死的阿妈也搬出来的……”

此话出口,他猛地意识到失言,赶紧偷瞄既云脸色,却见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眼神空荡荡的,像是在出神。

“他都说了什么?”问出口时,既云才发觉自己的声线有些发紧。

他适才确实想起了一些事。匀绌长老虽是他外公,可自小接触寥寥。阿妈死后,外公更是连看都没来看过他一眼,这些年来也一直对他不闻不问,没道理突然为了他得罪阿爸的大哥。

胖子有些莫名其妙,怀疑这男人是不是气傻了,一时间都忘了怕:“你是他亲外孙,他还能说什么?无非是说族长偏心,说你大哥占尽风光什么的呗。”

他话音未落,却突然对上了既云的视线。只见那双平日里总是盛着笑意的眼睛里充斥着冷意。方才短暂遗忘的恐惧再次涌上心头:“我说的都是实话——啊对他、他长老的位置被撸了,听别人说好几日没见他出来过了。你你、最好去看看,说不定……已经死了。”

“死了” 两个字像石子砸进既云心里,他骤然回过神,转身就跑。风刮过耳畔,他仿佛突然吞了块烧红的炭,每吸一口气喉咙都被灼得发痛。

年幼时,阿妈为了他少受点苦求了阿爸好多好多次。阿妈生前是外公的心头肉,却因为既云积怨成疾,吃尽苦头,最后含恨而终。

老头白发人送黑发人,肝肠寸断。既云虽是亲外孙,但也是拖累女儿的那块重石。在匀绌长老心里,这笔账始终记着,既云是明白的,也从未怨恨过。

他不觉得这是坏事。血缘这东西,淡了便如断了的线,不牵扯反是清静。不相往来总好过亲近之人闹到最后恶语相向。

既云过去甚至暗自庆幸,外公不必因他触景生情,他又能避开一次亲人离世带来的伤痛。

可当这份酸楚的悲意不由分说地涌上心头时,他还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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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胡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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