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针锋

那夜虽隔得远,火光摇曳看得不甚分明,但依那身形和手上的包扎,既云也足以断定这就是前几夜那个在客帐外徘徊、不惜自残引来侍卫、又离奇脱身的哑女。

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奴隶,能让一众巡夜侍卫忌惮退缩,如今又出现在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少主身侧。

既云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兴味。他起初猜测这女人是故意引出的动静,为的是惹人注目。可如今看来却不然。许是跟在主人身边办什么事的,也未可知。

乌罗儿敏锐地注意到了既云那一瞬的视线落点,心生不悦,经过时目光如鹰隼般扫了一眼,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既云起身,依礼微微颔首:“苍狩族既云,见过少主。”

“让既云公子久等了,落坐吧。”乌罗儿走到主位坐下,言辞虽是敬辞,语气却有些不善。

既云心下轻哂,这位少主倒是宝贝那女人,旁人不过瞥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对方却已沉了脸。然哂笑过后又觉无味,若是此事放到他自己身上,大抵也是这番做派?

如此来说,也算……也算合了常情罢。

乌罗儿的视线从既云脸上缓缓滑开,又落在他身侧另一人身上。方才匆匆一瞥,未及细看,此刻他特意凝了神,细细打量起来。

这少年一身粗麻布衣,黑发高束,露出清瘦苍白的脖颈与利落颌线。他垂眸静立,只在刚刚随同既云一块儿行礼时显出恭谨,转瞬便复归冷淡。

他的眉眼生得温和,却不似女子那样的柔媚,反而自有一番清俊风骨。如卢佐所说,此人久病初愈,瞧着身形的确单薄,反倒还衬得他骨架清隽挺拔。

男人的目光在昭鹊脸上停留了片刻,心下评判:倒是副难得的好皮相,东南隅水土养人,确是名不虚传。

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乌罗儿旋即侧首,目光缱绻地落回身侧垂首而立的蒙面女奴身上。看她低敛的眉眼,纤细脖颈温顺的弧度,心头那点因外人窥探而起的躁郁便被更汹涌的怜爱覆盖。

东南隅的人也好,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一人也罢,纵是容貌再出众,又能及得上他的翠微分毫?

她有一双最是灵动含情的杏眼,看向他时永远盈着暖意,笑起来更是软了人心。她从不恼他、不怪他,待他百般温柔。

既云自是将乌罗儿这番细微的神色变幻尽收眼底,这男人对那哑女的珍视与占有已是昭然若揭。

然方才自己那一眼虽引得对方不悦,总归是无心之失。可此刻乌罗儿这样毫不避讳地打量昭鹊,其用意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一丝极淡的不快,如细针般猝然刺了既云心口一下。他下意识想将昭鹊抓来掩在身后,隔绝那令人不快的审视。

然而这股冲动转瞬即逝,下一秒便被既云压了下去。他暗自失笑,自己何时竟也这般沉不住气了?不过是被人多瞧了两眼,何至于此。

他觉得自己素来心宽,天大的事都能泰然处之,怎么今日到了关乎昭鹊这小鬼的事,竟差点乱了方寸?

既云眼帘微垂,再抬起时,眸中已是一片平静,他并未言语,只在视线擦过乌罗儿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警告,如湖面微澜,稍纵即逝。

乌罗儿何等敏锐,立即便捕捉到了这一眼。只是他非但不怒,嘴角反而勾起一抹玩味的,又带着几分阴鸷的弧度。

他轻笑一声,嗓音低沉,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弄:“既云公子的人,果然是金尊玉贵,旁人连多看两眼,都要惹得公子不快?”

他语调拖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既云,又滑向昭鹊,继续慢条斯理地道:“可方才您盯着我的人看了。怎么?只准你放火,不许我点灯吗?”

此言一出,直接将方才那点微妙的交锋摆上了台面。

帐内空气霎时凝滞。

一直垂首静立的翠微很快反应过来其中的意思,她肩头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帐中两位外来客,又迅速低下头去。

而昭鹊,在听到乌罗儿话的瞬间,素来平淡的脸上差点露了窘迫。他垂着脑袋当作没听出其中的关窍,可少年人毕竟经历的事少了,耳根还是悄无声息地漫上薄红,一路染到颈侧。

清晨河边练刀时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撞入脑海。男人环在他腰间坚实的手臂,背后紧贴的温热胸膛,以及耳畔温声的劝诫……

彼时那种脑中空白浑身僵硬,还有心跳失序的陌生感,在一瞬间重新袭来。

既云也没料到乌罗儿会如此直接地反将一军,甚至还带着点蓄意报复的幼稚。他微微一怔,旋即眼底漾开一丝真正的笑意,觉得这位阴晴不定的风骑族少主染了点鲜活气。

虽然这鲜活气实在不算讨喜。

他心下觉得好笑,又有些许无奈,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少主说笑了。”既云唇角噙着温和的浅笑,语气从容不迫,四两拨千斤地将话头引开:“在下只是久闻风骑少主威名,今日得见,不免多看了两眼,若有唐突之处,还望海涵。至于我这位弟弟,年少面薄,禁不起玩笑。”

他化了尴尬,又迅速将重点拉回:“少主今日相邀,想必不止是为了品茶闲谈?苍狩族与风骑族之间,或有正事需商议?”

乌罗儿哼笑一声,既云这般轻巧地转移话题,他也懒得再纠缠:“正事嘛,自然是要谈的。”

“不过,”他拖长了语调,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既云公子,是你苍狩族不远千里,深入我风骑腹地。是你们有求而来,而非我风骑邀约。我百忙之中抽空见你们,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你怎么反过来问我呢?”

乌罗儿语气渐冷,带了几分讥诮:“我看你们苍狩族此番前来,不像是有诚意的样子。莫非真是来我这儿游山玩水、长住不成的?”

既云唇角的笑意未减,他略过乌罗儿话中的刺,只从容应道:“少主言重了。苍狩与风骑世代毗邻,虽路途遥远,但我阿爸念及旧谊,特命我前来拜会族长,略尽问候之意,并代苍狩族送上东南一隅的风物祝福。若要说‘正事’,睦邻交好,便是头等正事。”

他避重就轻,只抬出族长之命和礼节问候两面无可指摘的大旗。

乌罗儿抿了口茶,手指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闻言嗤笑一声,眼神里的阴鸷更浓了些:“何必说这些场面话,为了几句吉祥话,哪里至于这样?”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压在既云身上:“你们苍狩族是觉得我风骑族消息闭塞,不知外界已是何等光景,还是觉得我、好糊弄?”

乌罗儿直接挑明,显然是不耐周旋,且戒备心极重。硬碰硬绝非上策。

既云略作沉吟,笑容里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无奈与坦诚:“少主明鉴。我等奉命前来,自然是怀揣着苍狩族的敬意与诚意。只是……”

他话锋一转:“只是阿爸临行前再三叮嘱,此事关乎两部族乃至更广地域的安宁,务必亲自呈报于风骑族长驾前,陈明利害,共商对策。我虽不才,却也不敢违逆父命,擅作主张。”

既云刻意加重“族长”二字,随即语气变得更为诚恳,甚至带着点无辜的探究:“恕我冒昧,我等抵达贵宝地已有数日,却始终未能得见族长尊颜。”

“少主英明果决,威仪赫赫,族人们想必也是心悦诚服。只是不知,贵族长是身体抱恙,还是另有要务缠身?我等也好斟酌,是继续耐心等候,或是改日再登门拜访?”

这一番话,看似毕恭毕敬,实则绵里藏针。既云不动声色间,便将“何人主事”的诘问还了回去。这一问,既是试探,亦是窥伺。一来探风骑族内权力虚实,二来也想摸清那位一直不曾露面的族长底细。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立在乌罗儿身侧的女奴忽然动了。她像是没能察觉到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般,看见乌罗儿手边已然见底的茶碗,便垂着头,端起那只空茶碗,为他重新斟满茶汤。

男人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他瞥了翠微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心里不愿她去做这些下人活计,尤其是在外人面前,这仿佛贬低了她。但碍于既云等人在场,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烦躁。

女人为乌罗儿添完茶后,并未立刻退回原位,而是端着茶壶,脚步轻移,转向了客座。

乌罗儿敲扶手的动作稍稍顿了顿,他没再管翠微,嘴角咧开一个有些狰狞的笑:“这样吗?原来既云公子是嫌我分量不够,不配与你谈这正事?”

“绝无此意。”既云微微颔首,姿态放得更低,说出来的话却寸步不让:“少主年轻有为,莫不敬服。只是族规礼法如此,主命难违,还望少主体谅。若能请出族长,或是得族长一句准话,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一口一个的“族长”如同软钉子在乌罗儿心头反复敲打。

男人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周身那股沉郁暴戾的气息几乎要溢散出来。他死死盯着既云,仿佛在权衡着什么。

女人走到客人案前。她先是为既云添了茶,随即目光快速扫过昭鹊面前那碗未曾动过的茶汤。她迅速地将冷茶碗端起,放在一旁,然后重新拿过一只干净的碗,为他斟上热气腾腾的新茶。

然而,就在她俯身将新茶碗轻轻放在昭鹊面前的那一刻,借着身体和袖摆的遮掩,一件带着棱角的硬物,倏地从她指尖滑落,悄无声息地掉入了昭鹊虚握放在膝上的掌心里。

二少双标这一块,到了自己身上就变成人之常情了。

两个大男人不知道莫名其妙在争什么。

感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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