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袤的高原草场上,天际低垂,流云仿佛触手可及。归川的支流如银色绸带,蜿蜒穿过绿毡毯般的草地。远处散落着数十顶灰白色的毡帐,潺潺水声与隐隐传来的牛羊归圈叫声交织在一起。
这日黄昏,孩子们陆续被家人唤回,喧嚣的草场渐渐安静下来。唯独男孩贪玩,被一只罕见的蛾子引着,越跑越远,直至族群边缘。
他如愿抓住了蛾子,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跑得有些远了。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四周只剩风吹草叶的沙沙声,和归川水流淙淙的轻响。
男孩正打算回去,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马蹄声。
“哎!那边那个小娃娃!”
男孩回过头,只见一个男人牵着一匹高大的骏马,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男人看着三十来岁的模样,身形高大魁梧,穿着深色锦缎镶毛边的袍子,衣料厚实华贵,与男孩族中常见的粗鞣皮袄截然不同。他脸庞方正,被高原的风霜刻出粗砺的线条,下巴上留着短而硬的胡茬,一双眼睛微微眯着,但嘴角却向上弯起,很是和蔼。
男孩盯着他看,眼中没有怯意,只有单纯的好奇。他听族中大人说过,这种好衣服,只有富有的行商或者远方大部族里的贵人才穿得起。
男人蹲下身,视线与男孩齐平,那股陌生的、带着点烟尘和牲畜气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哎,天色晚了,你这娃娃怎么一个人在外边?”
他说着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摊在宽厚的掌心。
那是一块琥珀色的芽糖,晶莹剔透,上边还镶了粒坚果。男孩生在贫苦的小族群里,何时见过这样的稀罕物,顿时眼睛一亮,却没敢伸手。
“拿着吧,就是给你的。”男人的声音很温和。
男孩又是眼睛一亮,他迟疑片刻,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拿了过来,小声说了句:“谢谢你。”
“你这小家伙,瞧着也才五六岁的模样,还怪有礼数的。”男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你是哪个部族的呀?怎么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玩?”
“我快七岁了。”男孩含住糖块,甜味立马在唇齿间蔓延,连带着对眼前陌生人的戒备也淡了,反倒生出几分好感来。他口齿不清地指向远处炊烟袅袅飘着的地方:“就是那边的。阿爸说我们是扎兰族。你是哪儿来的?”
“扎兰族?好地方啊。”男人点点头,状似无意地扫过那片小小的营地方向,又落回男孩脸上:“我是从北边草原来的行商,路过这里,做些生意。”
“行商?”男孩嚼着糖块,好奇地问:“那你的大车呢?上面有很多从别处带来的好东西吗?”
“大车在后面,伙计们看着呢。”男人笑着应道,随即又问:“这糖好吃吗?还想要吗?”
“好吃!”男孩用力点头。他舔了舔嘴唇,很认真地想了想:“想……能、能再给我几颗吗?我想带回去给巴哈和其其格他们也尝尝。”
他想象着伙伴们看到这漂亮糖果时羡艳的神情。
男人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底那点温和迅速褪去,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和轻蔑,但很快又恢复了和蔼可亲的模样。
男孩并没有看出来。
“有啊,当然有!”他语气轻松地说:“我的马褡子里还有好多呢,什么样的都有。你跟我来,我拿给你,让你带回去分给朋友们,好不好?”
“好!”
男孩没有半分犹豫,满心的欢喜与期盼早已冲昏了他小小的脑袋。他用力点头,迫不及待地拉住了男人伸过来的大手。
男人握着男孩的小手,翻身上马,将男孩拢在身前,一夹马腹,骏马便小跑起来。男孩只觉身下的马身微微一颠,随即平稳地向前驰去。这是他头一遭骑在马背上,新奇感里带着一点点怯意,让他忍不住攥紧了男人的衣襟。
风顺着骏马奔驰的方向掠过脸颊,带着草原傍晚的微凉,拂得男孩额前碎发乱飞,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却高兴地笑了起来——这比在草地上追着虫子跑快活百倍!
夕阳将两人一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步步投向草原深处,远离了炊烟与归川的水声。
风掠过耳畔,男孩还沉浸在这从未有过的飞驰之乐趣与即将获得更多饴糖的兴奋里,偶尔回头,望一眼那渐渐缩小的家园轮廓。
“对了,小娃娃,”男人同样带着喜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混在风声里:“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仰起脸,迎着风朗声应答,言语间洋溢着独属于孩童的雀跃。
“乌罗儿!我叫乌罗儿!”
正混沌间,一缕温醇的奶香混着茶香,若有似无飘进鼻尖。乌罗儿心头一动,神志忽然清明了几分。
这分明是现实里才能嗅到的气味,自己这是还在梦里!
那个纠缠了他十余年的傍晚,仍在脑海中一遍遍地复现着。乌罗儿的烦躁与厌恶从心底滋生,他意识渐醒,本能地开始抗拒这段无休止轮回的记忆。
酥油茶的香气愈发真切,如同救命稻草一般,一点点拽着他往现实里靠。
终于,他猛地睁开眼,额际上已沁满了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恍若刚刚经历了死里逃生。
头脑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视线也尚未完全聚焦,乌罗儿却先下意识地望向床榻,可榻上哪还有人?!
只剩毡毯被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
一瞬间,巨大的恐慌如同惊雷兜头炸开,一下子将他方才梦醒的恍惚击得粉碎。
乌罗儿骤然弹射而起,动作大得直接弄翻了榻边的矮凳,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猛地转身,神色惊慌失措。
可下一秒,他的动作却僵住了。
帐内角落的火炉旁,那道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微微弯着腰,专注地用小勺搅动着陶罐里咕嘟冒泡的酥油茶。跳跃的火光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柔和的轮廓。
翠微听到了身后剧烈的动静,握着勺子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有些受惊地转过身来。
只见乌罗儿煞白着脸,一副失魂落魄模样站在榻边,仿佛天塌下来似的,她便立刻明白了过来。
翠微放下勺子,快步走到他面前,没有丝毫迟疑,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紧攥的拳头,另一只手则抚上他冰凉汗湿的脸颊,带了点安抚的意味。
她不能言语,却眉眼含情,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所有的关切与安慰却尽在这不言之中。
脸颊上真实的触感和眼前真切的容颜,慢慢驱散了乌罗儿眼里的惊惧。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下来,反手紧紧回握住翠微的手。他已在极力克制,可力道却还是大得不行。
翠微有些吃痛,却没有挣扎,就任由乌罗儿这样一动不动地抓着,瞪着她看。空气中弥漫着酥油茶香甜的气息,在他鼻尖缭绕着,似乎也在告诉他,此刻他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我……抱歉夫人……”惊魂甫定,片刻后他总算稍微正常了些。可乌罗儿却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堵在心头,他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翠微,发现她的脸色仍然苍白,还有额角那块格外显眼的青紫。
“你怎么起来煮这个,你刚刚还不舒服……”乌罗儿心中懊悔,紧攥着她手腕的手不自觉地松开,连声音也因紧张变得有些奇怪。
沉默了片刻,他脸上突然露出一种困惑与受宠若惊的情绪交杂在一起的神情。乌罗儿瞪大了眼睛,低声喃喃着,有些不敢确信:“翠微……你、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嘛?”
这话问得有些傻气,又好像不经意间透着点撒娇卖乖地味道在。可落在翠微耳里,她只觉这是他长久缺乏温情,面对骤然被细心对待时的不安与笨拙。
她静静地听乌罗儿说完,抚在他脸颊上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男人眼里盛着的,是于他而言罕见的的迷茫。翠微很轻地叹了口气,唇角却在下一秒缓缓向上弯起,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掩去了她平日里总是有些哀伤地样子,眼角和眉梢微微挑起,带着一点灵动又狡黠意味。
乌罗儿一时怔住,看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心想,她是我的米日格西特。
米日格西特,是风骑族最为古老神圣的词句之一,意为“缘分绳结另一端紧紧系住的人”。可这并非乌罗儿第一次在心潮澎湃间,想起族中神圣的语词,以喻自己对她的情意了。
翠微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旋即便松开了手,转身去火炉边上捣鼓酥油茶了。可方才那个罕见的笑容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乌罗儿的心上。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翠微走回火炉旁,动作娴熟地舀起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酥油茶,然后递到他手上。
乌罗儿愣愣地接过了那只温热的陶碗,指尖传来的烫意让他稍稍回神,但整个人依旧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恍惚之中。他依着翠微无声的示意,有些笨拙地坐回凳子上,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碗里的茶。
他有多久没看到这样的笑了?好像,自从那天过后?还是什么时候?上一次的话,似乎还是在山炉族的地界吧。
思绪一时间不受控制地倒转,眨眼间,他就被拉回了那个树影斑驳的午后。
看到这里有没有觉得小乌有点不正常,没事不要质疑,因为他就是不正常[狗头]
但是xql还是很萌的啦!!
感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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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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