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落地伦敦,阮枝跟着段全临去到医院。
医院很安静,只有路过病房的时候会听见机器的响声。周边低头交班的护士正在用英语交谈,阮枝恍惚了一瞬,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来到异国他乡了。
文敏剪了短发,此时她正躺在病床上,一动也不动。
阮枝印象里的文敏一直是一个美人,一个不怎么说话,又有些高傲的舞蹈家。
她永远仪态良好,永远气质高人一等。
但是此时此刻,她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心率监测器“滴答滴答”的回荡在空旷的病房,整个人苍白又憔悴。
像桌台上的无名小花,想倔强,却脆弱。
段全临默了一瞬,才开口。
“她想等你来再剃头。”
阮枝觉得自己的眼泪掉的实在是太多,现在酸涩无比,竟然可以忍住。
她像是被重石狠狠压住一样,脚底也像灌了铅,挪一步都十分困难。
“啪嗒”一声,病房门被阮枝缓缓打开。
文敏动不了身子,她轻轻转头看向阮枝,两人那双神似无比的眸子,此时都像暴雨席卷过后的老城海港。
潮湿、疲惫。
还有神伤。
阮枝看清楚文敏眼睛里的红血丝后,眼泪又一次冲破防线,连成串向下掉。
她将头紧紧埋在文敏右边空出来的被子处,哭声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低声啜泣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呜咽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无处遁形,一声又一声。
文敏抬起右手,忍着酸痛,轻轻的、一下又一下的拍着阮枝的后脑勺。
直到被子能穿透过的最后一丝空气也被眼泪打湿,她才抬起头。
阮枝白皙的小脸因为呼吸不畅憋的通红,被水打湿的那一片,格外显眼。
“枝枝,妈妈对不起你。”
文敏的声线本身清冷,此时虚弱无比,宛如即将被风吹散的云丝,又夹着一丝沙哑和无力。
阮枝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每当她想开口,悲伤就一次一次将她淹没,连开口的机会都被剥夺。
冬令时的英国时差八个小时。
远在故乡的朋友,或许都在认真守岁。
她在医院和新家来回跑,已经在一次又一次崩溃中摸清了路线。
……
阮枝再次知道江群见的消息时,是在林纾那里。
林纾知道文敏生病后,因为抽不开身,所以只能打跨洋电话。
她也知道了江群见喜欢的姑娘是阮枝,知道了这孩子为了逃脱那个窒息的家把腿摔骨折了。
阮枝只是问他现在还好吗。
林纾说,好多了。
就是喜欢把自己一个人锁起来,谁说也不听。
阮枝点点头,希望他难过,但是不希望他太难过。
“姨,您帮我和他说一声吧。”
“不要在十八岁这年,被一只风筝困住。”
“我也不行。”
她大概知道那条信息江群见能看到的可能性不大。
所以她一定要和江群见说。
哪怕分开了,也不要被困在原地。
她不希望自己是那个原因,也不希望最后长出的是恶果。
……
香港冬天不落雪。
如今冬天已过,春天缓缓开始。
房间里很安静,床上的人听着那头林纾代说的话,眨了眨眼。
他很久没有眼睛这么苦涩的感觉了。
江群见低垂着脑袋,没有理会推门进来的老爷子。
“阿见啊,那丫头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江清淮看着一蹶不振的少年,也是于心不忍。但是没办法的事,这是最好的结果。
“沈家有意联姻,爷爷给你拒绝了。”
“你要是真的喜欢枝枝那丫头,就该早点成长起来。”
直到江清淮出了房间。
一滴眼泪才猝不及防的砸到白色被套上。
日子依旧轮番过,不会因为谁的雀跃而加速,也不会因为谁的悲伤而降速。
江群见去桐城前,不知不觉的又转到半个多月前,他和阮枝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
此时的他腿还没好,还坐在轮椅上。
阮泓书也是在这个时候,散步看见他的。
老爷子很和善也很慈祥,和江清淮不一样,阮泓书的慈祥是一个人为善多年养出来的气质。
阮泓书笑眯眯的坐在江群见旁边的长凳上,看了眼少年裹着的左脚。
“你就是枝枝的小男朋友吧。”
少年哑然。
“爷爷。”
他声音还有些哑,听上去很没精气神。
阮泓书和他说了很多,从阮枝出身后家里那些鸡零狗碎的破事,再到阮锺文手术台猝死,最后到现在的文敏时日不多。
“孩子,我们枝枝呢,这么多年没有长歪,已经很了不起了。现在爷爷觉得,你也很了不起。”
“道阻且长啊。好好长大吧孩子,等你有能力站到枝枝面前时,再握紧这缘分吧。”
“枝枝,不想看到你这样。”
江群见离开前,让老爷子把最后一样东西带给阮枝。
……
阮枝在春寒料峭的时候,来到伦敦。
所有的事情都和预计的一样,她开始进入皇家音乐学院深造小提琴。
因为文敏的原因,她的时间相对松一些。
她的教授是很出名的小提琴家,一位四十多岁的金发女老师。
大家都叫她米勒。
偶尔,文敏醒过来时,会和阮枝讲一讲她的前半生,讲一讲阮锺文,讲一讲这些年数夜数夜的后悔。
不知是什么时候,病房外的枯树已经长出新芽,学校里的柳树也开始抽条。
阮枝跑遍城区,才找到一家地道的中国水饺店。
她一路小跑着,带着那把小提琴,穿梭在异国街头。
因为文敏说,她想家了。
想念那个,逼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家。
她说,文珊包的饺子最好吃了。
不过饺子她没吃几口就饱了,躺下去看着窗外冒绿的新芽,缓缓的闭上了眼。
文敏很平静的离开了,在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季节。
和她一起火化的,还有阮枝给她带来的,关于她的一本日记。
里面有她这一生拼命留住和阮锺文相爱过的痕迹。
文敏离世的消息,在艺术论坛激起不小的水花。
一切归于平静。
阮枝搬了家。
因为原先那个地方折中了学校和医院的距离,让她每天不那么累。
文敏有房子在这里,阮枝偶尔会去一下,但是太大、太空旷了,她不习惯。
新的房东是个可爱善良的白人老太太,养着一只不太乖巧的短毛猫。
有天明媚的正午,米勒由衷地夸赞了阮枝那把小提琴。
不过好景不长,她不可避免的,像很多留学生一样,被抢劫了。
可能她反抗的太激烈,最后歹徒一刀插在了小提琴上。
阮枝面无表情的,去到苏格兰场报案。结果在意料之中,低下的办案效率,拖沓的工作人员。
最后只找到钱包,里面的两张照片有一张被撕了一半。
手机也不见了。
电话卡还得重新办。
少女走在大街上,心里止不住的怒火,甚至有些想放声咒骂。像房东咒骂楼上拖欠房租、半夜三更蹦迪的金发碧眼女孩一样。
阮枝看着残存的一角,少年笔直的背影被蹂躏的皱皱巴巴。
好像她唯一能拥有的一些东西,正在慢慢的离她远去。
……
她其实不缺钱,但就是不想让自己闲下来,所以她有很多兼职。
阮枝成年的那天,是周六。
酒吧里的乐队依然纵情高歌,老板是个华人,笑着问她要不要唱一首。
阮枝答应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选了《老男孩》。
酒吧里有很多留学生,也有很多听不懂中文的老外。
“曾经志在四方少年羡慕南飞的雁
……
如果有明天祝福你亲爱的”
她离开酒吧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在巷子里燃了烟花。
混着酒鬼的粗骂声,还有头顶传来的,不知哪一家的狗叫声。
这场烟花很像那年跨年夜的那场烟花,或者比那场还要盛大。可惜,只有她一个人看。
也再也没有人,借着看烟花的间隙,偷偷看她。
少女漫不经心的走着,推进蛋糕店的门。
值班的店员是个长着雀斑的英格兰女孩,见她进来以后带着笑。
“我们要打烊啦,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有没有小的蛋糕?”
女孩漂亮的眼睛一闪一闪,推开后门,从里面拿出一个蛋糕。
里面的蛋糕师一身黑,只露出一节围裙。阮枝一扫而过,没什么情绪的看了眼手机。
“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只剩一个没人来取走的蛋糕。”
蛋糕上刚好是十八岁。
阮枝挑眉,真是挺巧的。
“就这个吧。”
店员说原来的顾客已经付过钱了,不过临时有事,不要了。
这个蛋糕,算送她的。
这大概是来伦敦这么久,最为幸运的一天。
……
高三课务繁重。
姚易明一行人偶尔也会约江群见出去放松,不过每次都被他笑着拒绝。
除了升高三前一个假期,江群见不知道去了哪里,临近开学才回来。
这人的成绩不止焊死在一中的榜上,市一模二模,都是桐城的状元。
六月高考结束。
查分的那天,乔盏给阮枝发了几条消息。
少女不知道为什么阮枝要换手机号,也不敢问她和江群见是怎么回事。
[独木桥:他今年是省状元,可以去A大了。]
阮枝步伐一顿。
今天伦敦是个晴天。
[只:是吗,替他高兴。]
周末没课,阮枝渐渐停下了兼职。
她偶尔会去周边城市看一看,英国的六月天,其实很美。
四年的学习时间眨眼而过。
阮枝经过米勒的介绍,参加了一个名气很大的乐团。
她们刚好缺一个小提琴家。
米勒笑着问她:“要不要拐一个白人小伙做男朋友?”
阮枝失笑,笑着拒绝了她的好意。
有时候她也会想,要不要去偷偷看一眼江群见。
同年,老爷子生病进了医院。
阮枝第一次回国。
老爷子身体逐渐好转,阮枝也着手准备回去。
离开前,阮嘉奕突然说。
“江家的工作要收尾了,他,应该要离开了。”
阮枝没作声。
“去香港看看吗?我正好要去出差。”
到香港的时候,夜幕降临。
看到维多利亚港欢呼热闹的样子,她才想起来,这一晚又是跨年夜。
她站在江边,吹了一晚的风。
抬头看着漫天绚烂的烟花,突然想问。
江群见,面前的高楼里,有没有你的身影。
今晚的烟花,你应该可以平视或者俯视了吧。
写字楼的高处,棱角逐渐分明的男人正在开视频会议。安静的办公室有文件翻阅的声音,签完最后一份文件时,烟花瞬间炸开。
江群见没什么情绪的低头瞥了一眼最下方的江岸,每年都这么多人。
船上年复一年的,不同的人,在求婚。
维多利亚港很美,可惜,从不下雪。
日子过得可真快。
次日,阮枝飞回英国。
她走的太匆促,不知道,后一班飞往美国的飞机上,有她曾经朝思暮想的人。
……
三年后,华尔街多了一匹黑马。
斯坦福经济学和商学双学位的华人新起之秀,听说以前是中国市场顶尖公司的接班人。
这群见解狠毒、目光犀利的商人,亲眼目睹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臭小子,签了对赌协议,狠狠翻盘了。
投行成功,让自己的公司在美国上市。
华尔街每天都有新鲜的事情,阮枝听到乐团的指挥说时,大概猜到了那个人是谁。
“爱玛,下一场要去哪里?”
女孩闻言不满的嘟囔着,“Rwan,应该要去悉尼。你下次别叫我这个烂大街的名字了。”
阮枝笑着应好。
一个爱说大话的商人总是能抢到她们的会场票,阮枝已经听他说过很多的大话。
爱玛翻了一个白眼,拉着她离开。
把前段时间请假的慢慢补回来。
正常是两天一更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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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白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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