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顾小绒已经忘记了那天是怎样回到住所的,虽然只离开了两个月,却好像已经离开了很久。纯白的、熟悉的室内被收拾得干净整洁、纤尘不染,柔和的灯光就如同她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她这会儿才想起来,自从她来中央公会之后,一次都没有去过自己的单人住所,而禁制环也还戴在少将的脖子上。

升做少将之后,韩奕也仍旧没有换住所,据沈骁说,这个房间是他从少校时候就一直住的,从那之后再也没有换过。

往后的那几天过得有些心不在焉,回忆起来一片空濛,几乎没有记忆,只留下大致的轮廓。到底是韩奕回来了,林轩还是向他请示这三位配备S级的向导怎样进行考核与评估,是常规考核还是抵抗训练。顾小绒其实已经无所谓是否抵抗训练了,自从将生死置之度外后,她便再也没有感到害怕过。

然而少将最终还是选了常规考核,想来也是,他之前那样开口,原本就是要给他们一条生路。沈骁将申请表单交给了顾小绒、周烨和华峥,他们有五天时间去填写。常规考核与体检结果也很快出来了,他们的水准当然还是远超A级的。只是周烨因为曾在阿维隆受的重伤,肺活量仍然比以前小了200ml,这导致了他的体能比起以前差了不少,也许以后也很难再恢复。

即使是回到公会,韩奕对陆军的控制也仍旧没有放松。这次陆军的改制推进得比想象中顺利,顾小绒甚至怀疑加雷斯上校自己早就有意去整改,他与韩奕都是务实鹰派,彼此心里都清楚怎样做有利于打胜仗,只不过他与陆军的很多派系都有无法斩断的人情往来,需要借韩奕的手去做他想做的事。

这样做的坏处就在于,被伤筋动骨的利益群体一定会恨上韩奕。但他既然已在这个位置,这就是势在必行的事,所谓的控制住三军,首先就是控制住海陆空这三位上校,再往下的人员如何分配、是何意见,韩奕一概不管。当然,加雷斯也并不是完全听话,他与韩奕在很多地方的意见仍有分歧,至于长官们彼此之间如何继续博弈,顾小绒不得而知。

即使此时,顾小绒与韩奕正身处同一间办公室,彼此相隔不过五米,但顾小绒还是需要将她写的申请交给沈骁,她的职级与韩奕已没有了直接交接。这几天两人都十分忙碌,在顾小绒填写申请表、以及交给沈骁的整个过程中,韩奕甚至都没有抬一下头。哪怕以哨兵的视觉,他只需略微扫一眼便能看得一清二楚。

在公会里,他们至少拥有了安静的环境与办公场所。少将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处理,他命令顾小绒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她这次受伤只仓促地输了三天液,也没有好好休息,腹部偶尔仍有痛感,时好时坏。因为禁制环的存在,她也难以绕过少将向医院拿一些止痛药,这一觉仍旧伴随着隐痛,睡得冷汗岑岑。

迷蒙中,她感觉到少将的指尖轻轻抚摸过她的头发,随后是耳廓。这是他每次叫她起床的方式,轻缓的抚弄让她醒来的过程更慢更舒服。顾小绒睁开眼,只见时间已指向深夜十一点,少将正半跪在她面前,面容几乎与她贴在一起。被他的眼睛这样近地看着,顾小绒像是被烫到似的,一翻身爬了起来。

她的身上盖着少将的另一件外套,笔挺的黑色已被她揉出了皱褶,她的额间全都是汗,把外套的领口也沾湿了。顾小绒低头看着这衣服,思索着将它打包回住所洗了。一张柔和的湿巾悄无声息地贴到了她的脸颊上,少将修长的指节微微合拢,轻巧地擦过了她额间、鼻翼的冷汗。

顾小绒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他仔细擦完她的脸,少将已经关了办公室的灯,只剩下玄关的一点小灯。今晚难得没有下雪,无垠的月光从窗外洒落进来,他的周身好像镀上了一层银光。他们如同往常一样向停车场走去,在顾小绒打开驾驶室门的时候,韩奕的神色看上去有些犹豫,她笑了笑,说自己刚刚睡饱。

车子缓慢地行驶在公会的路上,平日里忙碌的街道已一片空寂,积雪被整齐地铲在道路的两侧,公会的所有道路都有防滑功能,因而无论是暴雪还是结冰都不用担心。

连续十多个小时的工作让少将看上去十分疲惫,他靠在副驾的座椅上揉捏着眉心,通讯器仍旧不断闪烁着消息提示灯光。顾小绒一边开着车,一边留意着韩奕,自从上次在陆军基地出了事后,他这段时间看上去一直很平稳。

那天同周烨与华峥复盘后,她就一直很忧心韩奕的状态。最终她不得不承认,比起自己的死,她更担心韩奕可能的狂化,身为S级他实在是已经支撑了太久。做为一个向导,顾小绒没有感知过被一点噪音与刺激无限折磨、放大、永无止境的痛苦,S级的敏锐度远超A级,而韩奕几乎从分化时候开始,就时时刻刻处在这种痛苦的边缘,他到现在都没有发疯失控,难以想象是怎样的意志力在支撑。

自从听证会上韩奕允许他们重新选择哨兵之后,两人就好像是同时在假装这事没有发生过,他们的表面维持着平静的外壳,没有一丝皲裂的痕迹。

雪松的味道忽然变冷,哨兵的信息素又波动了,顾小绒不由分神用余光看向他,韩奕缓缓放下通讯器,合上了眼睛。

今天是截止递交申请的最后期限,甚至不允许提前递交,沈骁叮嘱他们每一个人慎重决定。顾小绒上交的内容十分简单,因为只有选择重新更换哨兵才需要填写大段申请与数据,而她只选择了一个“否”字,之后再签上姓名,盖上手印。一笔一划、签字画押。

那天碰面时候,他们三人彼此都没有透露自己的想法,但是顾小绒大体能感觉到周烨与华峥的选择。

车子很快停到了住所楼下,顾小绒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夜空那轮明亮的圆月,她发现韩奕也没有动身,少将高大的身影逆光伫立在她的身边,她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少将拿出通讯器,将发着蓝光的屏幕递到她眼前,沈骁报告了她们三人的申请结果,在“是否有意愿更换哨兵?”的文字下,她与周烨、华峥三人,全填写了“否”。

结果同她料想的一样,顾小绒反应平静。

“为什么?”他的语气没有一丝温度,好像是在日常询问任何一位下属。

顾小绒没有回答,她当然不可能在此时离开韩奕,他才刚刚升职,还没有坐稳位置。外战相持不下、内部风起云涌,除了莱安以外,还有很多不同的派系与势力盯着少将这个位置,强敌环视、虎视眈眈。她这时候要走,无异于拔掉黑豹的利爪,将他扔在泥沼中等死,她怎么可能这样做。她还年轻,还能替他再消耗两年,甚至再久一点……

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这样的行为在手册里属于违逆上级,长官的提问一定得回答,这是明文规定。可此时她的心中也被悲伤填满,是另一种远比违逆长官更严重、更令她心碎的事实。

她曾经一直以为,她和韩奕还有大把的时间,她可以慢慢地努力、成长,追上他的脚步,或者即使是追不上,就像现在这样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也是好的。可是现在她明白了,原来他们彼此能在一起的时间这样短暂,与其说是相守,不如说是告别。

从她遇见他的那一刻起,她的生命就已进入了倒计时,这场漫长的告别已然拉开帷幕。

剧烈的情绪波动牵拉住她的整个腹部与胸腔,那里痛成了一片,已经分不清哪里是哪里。

银色的月辉中,顾小绒感觉到有一滴泪悄然落到心底,她没有回答少将的问题,也不能抬头让他看见自己快要哭出来的脸,她想要离开,动作却像是生锈一般疼痛而缓慢。

没有走出两步,她就感到脚下一空,韩奕竟将她整个人直接抱离了地面。顾小绒的思绪这才猛地收回,她不知所措地抱住了长官的脖子,他紧紧地扣着她,步伐又快又稳。

直到五分钟后她被放到床上,少将的手已经快速地解开了她的衣扣,白皙的腹部被袒露出来,那里赫然是上一次留下的枪伤,因为才愈合不久,还显示出有些深的紫色,看起来狰狞而刺眼。除却伤口之外,被哨兵失控所碰撞的地方也留下了大片深紫的淤青,几乎遍布了她的整个躯体,眼下呈现在他面前的这具身体伤痕累累、体无完肤。

少将止住了动作,顾小绒忙将衣服翻下遮住伤口,沉默突兀地横亘在他们中间。房间没有开灯,眼前一片黑暗,月光在窗帘的遮挡下变得朦胧。他们现在靠得太近,韩奕黑色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她看不见他的神情。

顾小绒的心里蓄满了悲伤,她的决定是早就做好的,只是一想到自己的生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戛然而止,巨大的惶恐便要将她击溃,不是对于死亡的恐惧,是对于与他分离的恐惧。

眼泪从湛蓝的眸子里滚落下来,她的悲伤从心中满溢。

韩奕忽然倾身上前,捧住她湿润的脸,而后微凉的唇覆上了她的。这是一个绵长的、深深的吻,他长久地、温柔地吻着她,指尖从下颌攀升到发丝深处。少将的面容第一次这样近地贴拢过来,她只得闭上眼睛,等到几乎快要窒息时,这个吻才堪堪结束。

顾小绒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已不知什么时候攀住了韩奕的肩,像是溺水之人寻求着最后的一丝拯救。他的目光回到她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悲伤与温柔。她的视线已适应了黑暗,看见那双深深看着自己的眼睛,他冷黑的眉眼映衬在白皙的肌肤上,仿佛是雪中的黑色琉璃,清冷而迷离。因为靠得太近,每一分细节都纤毫毕现。暗淡的月光中,他的轮廓棱角分明、俊美迫人,令她的理智分崩离析。

韩奕没有再继续,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像是在等待她的回答,好像此时她才是那个主宰者。他的眼神哀伤而温柔,不再是身居高位的严厉问询,而是一种低垂的渴望。

他这样的神情令她无法再承受一点,最终她只能闭上眼,对他缴械投降,她生涩地、小心翼翼地吻了上去。唇齿相交的那一刻,她的心里横生出一种渴望,想要永远与他在一起,直到世间的一切、连同死亡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在旧时的传言里,这是哨兵与向导最深的结合方式,这种连接的深度是纯粹的精神连接无法达到的,几乎是将灵魂结契。从此之后他将永远保留她的一部分,于她而言也是一样。

在那之后,她做了一个梦,那里纯白无垠,天际与地上的积雪仿佛连成了一片,空旷的烈士陵园比现实中的更加萧索,韩奕正站在她的墓碑前,满眼的白茫里,只有他一个人静静伫立着。她的灵魂就好像漂浮在空中一般注视着他,无法上前、无法靠近、甚至看不清他的脸。

顾小绒醒过来时,时间已经快到了中午,她闻见了厨房的香味,想要撑起身体,就立刻被剧烈的疼痛侵袭。瞬时的剧痛让她几乎两眼发黑,只能一动不动地忍受,直到浑身冷汗地挨了过去,才试着缓慢地挪动身体下床。她的指尖触摸到行军床冰冷变形的金属边缘,脑子里闪过昨晚的画面,顿时脸颊通红、心跳如雷。

昨晚韩奕将多余的力量尽数迁怒到了床沿上,此时在她的眼前,足有四公分粗的实体金属已被哨兵巨大的力量拧到变形,甚至在最上端的床头也被拧出了一个缺口。除了面目全非的床之外,她的身体被大片新增的淤青与红痕所覆盖,新痕叠加旧伤,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口腔里一片血腥,也不知道是疼得自己咬的还是被他咬的。

顾小绒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挪进了浴室,因为每一步都牵拉着伤处,她的双腿几乎一直无法控制地颤抖。清洗身体时,她从镜子中看到了自己遍布青紫红痕的身体,同之前抵抗训练的时候几乎如出一辙。

向导轻声地叹了口气,这才第一次直观明白了自己社死了多久。

还好那个向导姐姐给她的药膏还有一些,外面的快要用完了,里面的……还没用过。她的脸烧得一片滚烫,随后想着,自己以后一定得找那位向导姐姐感谢她。

顾小绒最终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挣扎着挪到桌前坐下,涂上药后那里冰冰凉凉,疼痛多少缓解了一些,只是一番挣扎使得她的冷汗又打湿了衣襟,刚刚那次澡算是白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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