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纷纷扬扬地下，如同沾水的羽毛沉重。

一大清早，房东太太在过道里整理钥匙，她走到隔壁催了房租，之后要到朋友家吃饺子。

冬至，确实是该吃饺子的。

但自从来到华川，再没尝过饺子的味道。

小女孩大概五六岁，蹲在阳台的玻璃门后，睁大眼睛望着街上呼啸而过的风声，车辆在浓雾里放慢速度，她只能依靠车灯来猜测数量，一辆，两辆，三辆……直到沙发上传来一声女人的嘤咛。

“妈妈——”

女孩兴奋地站起，朝着女人快步跑去，不小心被地上的酒瓶绊倒，额头重重撞在沙发脚，撞掉了她的红色发箍。

女人听见酒瓶滚动的声音，从沙发上爬起来，女孩还没回神，被攥着衣领提到跟前。

“酒不要钱吗，你给我踢坏了！”

妈妈说话时还打了个长长的酒嗝，一身酒气，熏得女孩直摇头。

“可是这酒瓶……是空的。”女孩委屈。

“空的吗？”

女人歪头发出迟缓的疑惑，她摸索着从地上将啤酒瓶捡起，摇了摇，里面分明还有酒水声。

她仰头准备把这隔夜酒解决掉，想到什么，潮红的脸上荒诞一笑，将酒瓶抵上女孩的脸。

“谎言被揭穿可是要受到惩罚的。”

女孩的脸被瓶口抵出红印子，女人疯魔又癫狂：

“来，乖意瑶，我的宝贝女儿，张口。”

—

幼儿园里来了一个新同学，许珺宁在她耳边说悄悄话：那个小男生长的很漂亮，就是不爱搭理人。

何凡不服气，从小道消息听来的，那个小男生的爸爸是个心理医生。

对于小朋友而言，心理医生是多么可怕！

他能在人群中一眼揪出犯了错的小孩，谁撒了什么慌，谁又捣了什么鬼。

简直是能洞察人心的怪兽。

可是见到新同学的爸爸后，大家的这种害怕就消失了。

叔叔很温柔，脸上永远带着笑容，每次来幼儿园接新同学，都会带糖果给大家分享，连老师都脸红这样一位绅士，每次都要与他聊很久。

新同学却对这样的父亲很是抗拒，从来不吃他带来的糖果。她见过很多次，他将糖果当成毒药丢进垃圾桶。

新同学的爸爸很喜欢她，因为她是班里最好看的小女孩。他总是将糖果放在自己手心，温柔地告诉自己：“叔叔也有一个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儿。”

他还特意给她巧克力，其他小朋友都没有，就她一个人有。

叔叔说：“自私一点，悄悄的，它就是你的了。”

她一直记得他的话。

区域游戏期间何凡聊起冬至，小伙伴们手里捏着玩具拼图，嘴里在攀比昨天吃了什么馅的饺子。

“鲅鱼饺子，华川怎么不吃鲅鱼饺子！”

“猪肉饺子才好吃！鲅鱼做不好多腥！”

“素的好吃，我外婆信那个…那个伊｜斯｜兰，不吃肉的…”

她扎个丸子头，安静坐着，有人问到她，她笑了笑，说自己吃的饺子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饺子，大家都在猜测，她说，“等妈妈来接我回家的时候，让她告诉你们。”

小伙伴们都期待着，可惜直到下午放学大家被一个个接走都没能知道她吃的是什么饺子。

她甜甜地笑，让他们失望了，妈妈从没来接过自己。

只是这一次，竟然有人和自己一样被留下来。

新同学坐在积木前，他的头发比一般的小男生卷一些，有些奇怪。

“没吃就没吃，别骗人。”他说。

她走过去，积木堆得好高，她坏心眼儿地将它们全部推散。

气氛剑拔弩张的时候，背后竟然有人叫她。

“瑶瑶，我的宝贝女儿。”

妈妈今天换了身新衣服，头发也重新染过，整个人意气风发。她兴奋地朝妈妈跑去，却在看见她身旁的男人时止住。

妈妈又恋爱了。

那个男人抱着她，她无法空出手来拥抱自己。

但她很快收拾好情绪，对两人扬起甜甜的笑，回头给坐在积木前的新同学丢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妈妈恋爱后，经常不在家，家里的电话常常有不同男人的留言。

“小百合，怎么不来坐班了，还挺想你的。”

“艹，臭婊子，你欠的钱多久能还……”

“听说你有一个女儿，有没有兴趣拿女儿来抵债？”

房东太太常常投喂她面包：“你妈妈究竟是什么工作，怎么丢下你离开那么久？”

“是的呢。”她微笑，诚恳回答，“她去外省出差了，很幸苦，要供我读书。”

元旦的时候妈妈回来过一次，这次没有喝酒，在家里疯狂翻找她的身份证和户口本。

“瑶瑶，妈妈要结婚了，这下我们能有个家了。”

她又要结婚了，在她的映像里，这好像是妈妈的第六次婚姻，还不包括从前她带回家的其他男人。

“好啊——”她笑着回答。

妈妈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跑过来重重亲吻在她的额头，随后丢下一笔钱，又消失不见。

幼儿园里，老师让画相亲相爱一家人。

小伙伴们看着一家三口脚边歪歪扭扭的线条，发出疑问：“意瑶，你画的糖果怎么歪歪扭扭的？”

她笑而不语，这不是糖果，是酒瓶。

新同学的画被批评了，他交的白卷。

“画不出来。”他说。

她多看了两眼，有时候学会自欺欺人生活会好过很多。

妈妈的婚姻惹了众怒，家里的电话留言明显增多，还有人朝这里寄来快递。

照片里的女人一丝｜不挂，脸部被打上马赛克，被男人们肆意玩弄着，她一眼就看出这是妈妈。她微笑着，将那些照片全拿出来，一张张撕碎。

她抱着盒子走出出租房。

落了雪的街道滑滑的，走了好久，终于找到一个离家很远的垃圾桶。

六岁的小孩没有垃圾桶高，她将碎照片费力扔进去，还是掉了一两张在地上，被一阵风吹到一个人脚边。

是那个新同学。

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裂痕，快要保持不住笑容。

新同学将那张碎照片捡起来，其实照片已经撕的粉碎，只能看见一点点裸.露的肌肤，偏偏照片背后写着字。

游倩，婊，“子”字碎了一半。

游倩是她妈妈的名字，曾经落款在那张一家三口的画上。

“不许说出去！”

她终于急了，整个人都在发抖，“不许告诉幼儿园的朋友！”

她费心维持的一切，决不能因为他而毁灭消失。

新同学走近，他的头发比入园时更长了一些，他顿了一下，似在思考：“你妈妈……”

是妓女。

他没出口，她也明白。

因为欠钱出卖身体，但那又怎么样，只要她不说，就没人会知道！

她拿怨恨的眼神瞪着他，他总是淡淡的，将衣兜里的打火机拿出来。

“男人不该欺负女人。”

随着话音落下，他手里的照片燃成灰烬。

男人不该用这种方式欺负女人。

她愣住了，这不该是他们这个年龄能说出的话。

等她回神，他已经走远。

新学期开学第一天，她忐忑，他会将她的秘密在幼儿园里大肆宣扬吗？

小伙伴们都在显摆春节期间收到的礼物，她一个人坐在桌子旁，许珺宁来找她说话，被她以身体不舒服拒绝。

可是一天过去，一周过去，一个月过去，他都没有说。

她开始有意无意关注他的行为，甚至开始跟踪他。

他们家，很奇怪。

永远不见女主人。

但这段跟踪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妈妈狼狈不堪回家了。

她醉醺醺的抱住自己哭：“意瑶，意瑶，我的宝贝女儿，以后你喜欢谁不要逼他不要逼他，不然他会离开……”

她说了一大堆话，抱着她不停说着对不起。

妈妈睡过去，她害怕她喝太多，半夜去买醒酒药，等她拿着药回来家里已经被洗劫一空。

妈妈不在了，带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电话里传来她新丈夫的留言：

你考虑好了吗？如果你还想和我在一起，就丢掉那个贱种，我们离开……

电话筒掉到地上，她仿佛知道他们要去哪里，本来妈妈带她来华川就是为了偷渡离开。

她疯狂往码头跑，期望拦下那艘渔船，可惜这夜的风太大，她还依稀记得这是谷雨的前一天。

她摔倒在地上，昏了过去，她知道她追不上了。

等她第二天醒来，捡到她的人把她送去派出所，她不吃也不喝，警察什么也问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终止在此，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见了他。

不过几天而已，他仿佛是丢了灵魂的漂亮木偶。

她在女警们私下的谈话中知道了他家的所有情况。

明明今天是谷雨，是他的生日。

他却死了妹妹，疯了妈妈，檀九良那个怪物被收押了。

原来他和自己一样不堪。

或许是母亲的不告而别，激起她心里隐藏的劣根，她的性格不知何时竟然变得越来越偏执。

她怀揣着最深度的恶意去伤害他，活该啊，一辈子在檀九良那当狗，总比现在家里人亡要好。

她不知何时对檀西起了别样的情绪。

但“喜欢”一词在她心里太模糊，

在她心里，“喜欢”就是希望对方惨一点，再惨一点，要与自己一同在地狱才好。

夜里，有个叫文青的年轻女人到来，将檀西带走，她扬起甜甜的笑，注视着两人离开。

她刚才已经听见警察局的后厨陈阿姨准备收养她了。

她知道，她一定会和他再见面。

果然，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回来了。

他留着头发，淡漠又疏离。

看见他不好，她简直太好了。

可惜直到那个女孩的到来。

她讨厌那双清透又纯稚的眼睛。

她第一眼就知道她是要将他带离地狱的人。

头顶的灯光模糊，右耳里有护士在叫着“加氧” ，她的意识浸泡在水里。

但她知道她一定不会死，就和当年一样。

他们一定会再见面。

到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