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
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陈东实扶墙探进楼道,一声轻喝将声控灯激亮,暗处发出一阵“吱吱吱”的声音,他一路小跑下楼,只见到一扇半开的铁门,在风中孤独地摇摆。
“你别走......!”
陈东实想也没想,拔腿追了出去,可等他出筒子楼,人早没了去向。
又被跑掉了。
陈东实满心挫败地回到家门口,想起几天前在火车站,历历在目的侧颜,还有王肖财那细致入微的描绘。真与假对冲成一道巨大的沟裂,将陈东实的脑仁向两边拉扯。
他拎起蛋糕,回到屋里,看着手里蛋糕,它完好地用蓝色丝绒带包着。这一抹蓝,是陈东实生活里不该有的柔色。
或许是真魔怔了.......
陈东实坐想片刻,等头痛消解后,还是决定臣服于现实。王肖财都亲口说了,那样鲜血淋漓的细节,那样逼真详尽的勾勒,李威龙怎么可能还活着......?
至于火车站......大概是自己最近真的累了,走花了眼,如今自己看谁都像是在看李威龙。
至于这蛋糕,没准是老钟让人送的呢?他虽不知道自己的小名,但东子这一称呼,并不难想到,这不是老母和李威龙独有的称谓,老曹说得没错,一切的一切,都只怪自己太过偏执。
如此想着,陈东实不由心宽,搁在沙发上浅眯了一会。大概过了半个钟头,他昏昏醒来,决定听从肖楠的话,给自己下锅饺子。
趁煮水的功夫,男人拿来扫帚拖把,将许久没打扫的屋子里外收拾了一遍。
徐丽曾对自己说,人总是要活下去,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童童,他不能让童童没有爸爸。
陈东实一想到这里,身体随烛光一起,渐活络几分。
陈东实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往年都是肖楠和李威龙帮着过。他们心思多,会来事儿,每年都会订蛋糕、点蜡烛,给自己唱生日歌。
东子命苦,老家在葫芦岛一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寨里,十二岁前没穿过跑鞋,没见过彩电,连洗发水和沐浴露都是来乌兰巴托后才知道的,原来洗澡有洗澡的家伙什,洗头有洗头的家伙什,两样东西不能混着用。
他那时常在想,自己以后一定要赚大钱,做人上人,这个世道,有钱等同于拥有了一切。
陈东实坐在桌子前,任柔和的蜡烛光线铺洒在自己脸上。他双目微闭,双手抱作一团,作祈祷状,许下自己三十岁的心愿。
十四岁的陈东实梦想留下那只小牛,那是家里唯一一只老母牛生下的牛犊,也是他最爱的小花牛。它有个特别的名字,叫“花儿”。为了给老母治病,他不得不牵着它去畜牧厂,两百贱价出售给了农场主。
二十岁的陈东实只身来到乌兰巴托,他的梦想是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四轮汽车。那时他刚进出租车公司,用的还是公家车,稍微磕点碰点,黑心老板就会索要高额维护费,还会从佣金中抽成。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汽车,也是无数男孩心中的梦想。
现在到了三十岁,陈东实发现自己一无所求。如果早一天,他会奢求某人回到他身边,可恰恰是这天,他醒了过来,放下了萦绕在心头的千千结,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该许什么愿了......
那就祝童童,健康快乐、永远平安吧。
陈东实露出一抹欣慰,睁开眼,“呼”地一声吹向蜡烛。他切出一小块蛋糕,装进泡沫盘里,端起来,放到客厅的电视柜上。
柜子正中端放着一张黑白遗照,遗照上的人眉眼漆黑,五官刚劲,脸上荡漾着恒久如初的笑。
陈东实把蛋糕放到他面前,还选了个他最喜欢的绿色小叉子,他坐在沙发上,看着那张照片,张大嘴巴,一口咬在了蛋糕上。
........
“哎老陈,咋回事,今天该你白班啊。”
陈东实是被老钟电话吵醒的,迷迷糊糊里,他听见一阵嘈乱的脚步声。楼道里走过一群孩子,叽喳个没完。他看了眼手表,早上七点十三分,是差不多上学的时候。
短暂挣扎后,陈东实爬起来洗漱了一下。昨夜的蛋糕没吃完,喝完饺子汤的碗筷也还没收拾。陈东实简单归整了一下,出门前擦了擦遗照,待一切完好后,出门交班。
乌兰巴托一入夏,沿街商铺十有**都会关门停业。外蒙古国有公休的习惯,每年夏末秋初,大部分人都会放一到两个月的长假。所以七八月的乌兰巴托,宛如空城,大街上人烟寥寥,至于生意,自然也是惨不忍睹。
陈东实溜达一上午,才接了两单,营收不到十万蒙图,连油费都不够,而这个月月底,按约定又要给童童打生活费了。
陈东实瞅着日渐微薄的钱夹,心里发愁。吃中午饭时,他找到老钟,问了嘴关于保健品的事。
大概一两个月前,老钟曾无意提起他的儿子大钟捯饬保健品的事,据说收入颇丰。当时陈东实不以为然,现在用钱紧巴,就是另一番说法了。
“你早说呀,昨个儿我家老大还跟我说,让我问问单位有没人入伙。”老钟为人爽朗,对待陈东实,他也是抱着半个老大哥心态,很多事情上,能帮则帮。
陈东实难掩担忧,“靠谱不?我听好多人说,现在很多保健品都是骗人的.......”
“哪儿能啊,你这话说得没头脑.......”老钟勾上他肩膀,亲近道:“咱认识这么多年,我坑谁也不能坑你啊,再说了,我儿子说了,那东西可是美国进口的,抗癌专家研发,耗资几千万呢,有钱人都喝这玩意儿,喝完以后,癌症都好了,不跟你吹的!”
陈东实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他说:“那啥时候领我跟大侄儿见一面,我先看看货,再决定投不投。”
“领啥领,直接来我家吃饭呗,就今晚好了。”
两人一拍即合。
老钟捅了陈东实一胳膊拐,陈东实受用得很,把今早刚买的两条烟塞进他兜里。
临下班点,陈东实寻思去趟菜市场,想着头回去人家里做客,总不好空着手。打算买两条鱼和一些水果,礼节这方面,全靠肖楠教。
可当陈东实买完鱼,却忘了水果得趁早,到了晚上,摊上净是些挑挑拣拣后的残次品,要买品相好的,还得去水果市场。
陈东实又马不停蹄往水果市场赶,经过南郊时,在博格达汗冬宫三四公里处的一片小树林前,见到一群黄毛正围殴一个孩子。
一群十五六岁模样的屁孩儿,下手没轻没重,周围人迹罕至,挨打的人惨嚎连天,听得陈东实不得不管。
他将车停在路边,打着手电上前。众人见有光束照来,飞似的跑开了去,陈东实没追,先关心起地上人的伤势,他没看错的话,地上流了好多的血。
“你这是怎么了?”
陈东实拿手电晃了晃他的脸,强光刺眼,地上的男孩别过脸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模样。
“咋回事?蒙古人?”
陈东实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本地土著,听不懂普通话。怎知男孩冷哼一声,一把推开陈东实,起身便要逃跑。
“你跑啥,不怕他们回头堵你?!”
陈东实看着小孩儿一身倔强的模样,想起当初的自己,只是没他那么傲。
男孩像是觉得陈东实说得有理,慢慢放慢脚步,最后站在了原地。
“你家里人呢?电话多少?我让他们来接你。大晚上,怎么会跑到这里?”
陈东实受着风,虽入了夏,可乌兰巴托到夜里,还是生冷。
“别风口站着了,要不进我车里......?”陈东实半问半催促,见人不吱声,又说:“我不是坏人,你放心,不会把你拐跑的。”
男孩半信半疑地转过身子,陈东实这才看清他的脸,他想了两三秒,想起来了,这孩子正是头段日子搭他车的孩子,说自己堂哥开清真馆,结果自己跑去嫖.娼的那小娃娃。
陈东实埋头一笑,收起手电,说:“老朋友啊。”
男孩似乎也认出了他,抹了把鼻血,愤愤然道,“不是冤家不聚头。”
“怎么成冤家了?”陈东实乐了,“我跟你无冤无仇,看你挨打,好心关心你,被你说成冤家,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打你?”
陈东实领他上了车,车里有急救箱,他让男孩自己上了点药。
“你堂哥呢?把他手机给我,或者你告我他地址,我送你过去。”
“不用。”男孩撇过头去,只顾自个儿低头擦药,态度冷漠。
陈东实打亮车里的灯,没接话。过了几分钟,男孩自己开口了,“我没堂哥,那是骗你的。”
陈东实猜到了,他这样子,便不像是有人照应的,身上衣服许多天没换了,头发也乱糟糟的,上车时一股馊味,短短几天,活像个小流浪汉。
“那我该带你去哪里,不然,把你送派出所去......?”
“不要!”
男孩忙摇头拒绝。
“你这样子,只有警察能帮你。”
陈东实瞄了眼后视镜,见男孩神色犯难,他不知道这孩子经历了什么,总归没什么好事。
“我是偷渡来的......”男孩略带颤音,“你别把我交给警察,他们知道了,会把我抓起来的......”
“抓起来也只是让你遣返,”陈东实有些想不通,“回家不好吗?”
“我不要!”男孩的情绪忽然有些激烈。陈东实停下车子,男孩说:“我已经没家了,我来这儿,是来找我妈的,我现在只剩她一个亲人了。”
“那找到了吗?”
“嗯.......”
男孩怯怯点头。
听到这儿,陈东实再次心软了。他并不喜欢自己的恻隐,总觉得做人太过慈悲,并不是一件好事。可每次遇到这样的事,他总是忍不住想帮一把,却很少想,有多少人能帮自己。
“能借我些钱吗?”男孩盯着陈东实放在驾驶台上的那一沓现金,“我保证还你。”
陈东实想也没想,抽了几张蒙图给他,谁想男孩说,“再给点儿呗,把那些都给我。”
陈东实犹豫了一下,把剩下的都给了他。那是他今天所有的营收。
“谢谢你,你会因为你的善心,得到好报的。”
下车前,男孩让陈东实靠边停就行。陈东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照做了。
“记得按时换药,还有头上的绷带,隔夜就要换一下。”
陈东实多嘴吩咐了几句,男孩啥也没说,转身跑进旁边巷子里。
到底还是小孩子,伤痛忘得快。陈东实自嘲一声,目光落在车头处童童的照片上。他伸出裹满茧的大手,轻抚了抚,见男孩彻底没入夜色,才掉头离去。
老破出租车在大马路上突突突地开,陈东实想起,附近恰好有家水果店,开过头了。
他调了个方向,赶到时店没打样,果子放在铺了冰的泡沫箱子里,还算新鲜,陈东实提了五六斤葡萄、芒果,顺手抱了个西瓜。
等他一一将东西拎上车时,车头灯一闪,他绕到前头看,扭头见刚刚分别的男孩扬着那一沓现金,做贼似的钻进了一家发廊。
陈东实看不真切,悄默声儿地跟了上去,见发廊里两三妖艳女郎拉着男孩,脸上挂着熟客来访的招牌微笑,众人嘻嘻哈哈往后头的暗厢里走。
到这里,陈东实懂了,这小王八羔子,又耍了自己一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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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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