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重归有序,付春山见势便抬步上前,先对着裴烬感激地拱了拱手,才回过身来向大家介绍:“这是我们蒲老大特意请来的裴少侠,也是咱们衙门的自己人,大家以后见着还请多担待些。”
“没错,这是我们新来的裴老大,功夫可是顶顶得好!”梁猴儿在付春山身后,与有荣焉地接话。
不论是他半仰着的头,还是骄傲比在胸前的大拇指,都可见他对裴烬的推崇。
听到是蒲老大带来的人,彼时如雏鸡见鹰时惊恐地簇成一团的众人才松了口气,佯装镇定地松开下意识交握的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将目光转去了走在前面的柳老爷身上。
柳老爷见此哪有不懂,心下叫苦,借着抹汗的由头暗暗收拾了神色,才又恭敬地对着裴烬拱了拱手,接着开口。
“裴少侠、付捕头、各位兄弟们,我知道大家都辛苦了,为了找我这个闺女,衙门里人来来回回登门几次,我也都看在眼里。
只是小女这刚被找到,又吃了那么多的苦,内子现在还急得在家门口转圈呢,就想着第一时间能看见我这可怜女儿。
你们看……能不能通融通融?让我们先回去洗漱修整一番,到时候我亲自带着女儿来衙门,定不给众位兄弟添麻烦!”
柳老爷本就是溧水县里远近闻名的体面人,这么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下来,付春山等人也有些神色松动。
见状,沈家管事也抬步上前,顺着柳老爷架好的梯子拱手开口:“几位大人们,我家五夫人这还怀着身孕呢!
此番受惊,全府上下都担心着,还请诸位看在这一大一小的份上,先让我家五夫人回去安安胎吧。
之后我家老爷在全福楼备上好酒好菜,好好感谢大家这几日辛苦!”
此话一出,付春山几人更是没话说了,众人目光扫到脸色苍白,几乎完全脱力靠在身边丫头身上的师姨娘,心下到底不忍。
要不……
眼看衙门众人快被说服,收了宽剑的少年剑客开口了:“不行。”
干干脆脆的两个字,配合他那在众人面上逡巡的寒眸,从垂眸不语的柳家小姐,到面如白纸的师姨娘,再到孑然一身、缀在队伍最末降低存在感的吴娘子。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在他的审视下低了头,还是柳老爷再次干笑着打圆场:“哎呦,小裴少侠也是负责!不过您放心,我们就是回去休整休整,绝对不会有什么别的心思啊!”
说话间,柳老爷不断用袖子擦着额上细汗,又将求助的目光投射到还站在一边的付春山等人身上:小祖宗们诶,还不来帮忙劝劝,这是哪儿来的煞神啊!
裴烬没有马上回应柳老爷的话,反而将视线再次聚焦到柳小姐身上,冷目锐利,声音里带着江湖人的生硬直接:“你的簪子呢?”
简单的一句问话,让原本想上来缓和气氛的付春山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是了,根据家属在受害人失踪后提供的口供记录,柳小姐出事时身着一件藕粉素面对襟锦缎褙子,下着珍珠白秋菊纹罗裙,头上还带着一枝金步摇。
而此刻对方虽然衣裳全乎,头上的簪子却已不翼而飞。若是回家梳洗换过衣裳,万一下人粗心不曾注意,如此重要的信息便被遗漏了。
收到点拨,付春山不再犹豫,上前几步站在裴烬身后,用自己的行动无声表达地对裴烬的支持态度。
而听闻此问,被拦下的柳小姐也是微微一愣,她先是呆呆地摸了摸自己松散的发髻,怔愣片刻,才恍然开口:“啊,我记起来了!那歹人掳我的时候,我曾拔下金簪刺了他一下。
不过我大概是没刺中地方,很快他就把我打晕了,簪子……大概就是那时候丢了吧。”
回忆起当时的凶险画面,原本就神魂散乱、摇摇欲坠的柳家小姐全身颤抖起来,扑簌簌的单薄狼狈模样像是随时都能撅过去。
“刺哪儿了?”梁猴儿着急追问,脚步不由地逼近了几分。
可他随即就被爱女心切的柳老爷挡住了,还欲再问,对上的又是中年男人弥勒佛般的一张和善笑脸。
“哎呀,柳老爷,你别拦我,案子可耽误不得啊。”梁猴儿皱着一张脸,焦急地探头。
溧水县居民大多生活安乐,但也少有余财,金簪贵重,想来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失踪。且有伤就得治,若是能抓紧盘查附近几个县的药铺医馆,没准儿就能有那罪犯的消息。
“好……好像是手臂吧。”柳家小姐躲在柳老爷身后,弱弱地探出半个脑袋,语气中带着不确定。
“巷道昏暗,我怕得很,也没看清,只记得应该是个男人。他力气大得很,我奋力一划,大概……大概是划到了手臂。”说罢,她的眼睛又是一红,忍不住躲进自家父亲怀里,呜咽低泣。
见她这样惊惶,在场众人掩不住得唏嘘:溧水县不大,柳家又是当地富商,平日里多受关注。
眼下大家便是不问,大概也能猜出柳家父女的痛处:三位受害人中,只有柳家小姐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这一下被个陌生男人绑去了七八天,便是真的无事发生,也是有嘴说不清了。
况且几个亲近柳家的人都知道,两个月前,柳家小姐才和隔壁县城李大老爷家的独子订了亲,那可是一桩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人人称道的好婚事!
听说柳老爷都请大和尚合过了八字,算好了良辰吉日。可惜这原本好好的金童玉女、天赐良缘,怕是因为这次的事故不了了之了。
这边,父女两人被勾起伤心事;那边,已有捕快在付春山的示意下,先跑去县里药铺询问最近有无买过伤药的人。
得了柳小姐的回话,裴烬也没有继续追究下去,反而转向缀在最后的吴娘子:“那你的袖子里又放了什么?”
这话可比之前那句锐利得多。被问到的吴娘子全身一震,僵了半晌,才慢吞吞地掏出她藏在袖口的东西。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她磨磨蹭蹭地拿出了一根做工精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赤莲蟠凤金步摇!
“这不是我家囡囡的吗?怎么会在你的手里!”柳老爷本是不在意地随意瞥一眼,然而视线捕捉到那熟悉的掐丝纹样,当即惊呼一声。
这步摇可是他走商时从都城临安带回来送给自家女儿的,断不会认错!
“呷?!”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反应过来后,人群中便有不少饱含揣度意味的目光在吴娘子身上来回打转。
与从小娇生惯养的柳家小姐和因怀孕正春风得意的师姨娘不同,吴娘子是三位被掳娘子中处境最差、生活最困苦的一个。
她原本是隔壁县一个秀才公的女儿,家里虽说不上富裕,但因为出了她爹和她哥哥两个秀才,也算是附近小有声望的耕读之家。
八年前,溧水县书铺的杜老板为自己的幼子求娶了吴娘子,衣食飨足的商贾之家迎入书香人家的贤淑好女,在当时也算是一桩天赐姻缘的美谈。
然而好景不长,吴娘子嫁来溧水县没两年,杜老板就突发急症去世。分家后原本还算丰厚的产业在懒怠娇气的杜家三郎手里没撑过两年就散了个精光。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吴娘子娘家的顶梁柱秀才大哥在赶考路上意外翻了船,等找到人,身子都在江里泡胀了。
消息传回来,吴娘子她爹一口心头血喷出,缠绵病榻几个月也随长子去了。
本来好好的日子,接连遭遇重创。而没了娘家依仗,又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吴娘子便整日被那好赌酗酒的杜老三殴打谩骂。
本是知书达理、磨墨添香的书香人家娇养小姐,如今也早在那无穷无尽的家务搓磨中变了模样。
“我……我在山洞里捡到的。”众人注视下,吴娘子表情瑟缩,眉眼间早就没了当初的灵气秀丽,反而皆是生活的困顿愁苦。
“我……我不知道是谁的,只是想着……能值不少银子,就……就先收起来了。”
破旧的衣摆被不断摩挲,露出更多发白脆弱的断丝,后面几字虽语焉不详,在场诸人却也不难猜出她想要捡便宜的心思。
柳老爷见状,叹息着摇了摇头,但眼下情况如此,他也没想继续抓着这事不放。
自诩不想为难无依无靠的妇道人家,他在人群中环视了一圈,才低声嘟囔了一句:“这杜老三也真是不着调,自家婆娘找着了也不晓得来接。”
找到人的消息,小捕快们可都是一家家送到的。如今那么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上来,便是县里看热闹的闲散人,此刻也都该知晓了。
也就是那个杜混子,整天就知道骂老婆打孩子,偷家里的钱去邻县赌博,出了事却一点担当也无。
溧水县里但凡知道他们情况的人家,少有不暗地里唾弃这杜老三的。
只是这到底是别人的家事,街坊领居们不好插手,就只能平日里警醒着劝劝架,在吃穿上稍稍帮衬些吴娘子和她那仅五岁的小囡。
见柳老板没有追究的意思,付春山也就公事公办地走到吴娘子面前:“吴娘子,这是证物,得先在衙门封存。等案件了了,再交还给原主。”
“原主”两字说得明明白白,听得吴娘子满脸通红。她抖着手就将那金簪扔了过去,那避之不及的模样仿佛手上的是个烫手山芋。
“我我……知道的,我只是先帮忙拿着……”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也小下去了,眼睛偏去一侧不敢和众人对视,面上的羞愤倒是还存着。
付春山从袖口掏出一块白布,小心地将对案子至关重要的金簪包起来,却没收进自己怀里,反而小跑着递给了还立在最前、抱着宽剑面无表情的裴烬。
“裴兄弟,你身手、眼力都好,你收着吧。”宽厚粗糙的大手带着热气,小心翼翼捧上东西的模样舒畅自然极了,立时就让柳老爷等人又在心里将裴烬的份量提了几分。
这付春山在县衙兢兢业业干了快十年,原本板上钉钉的蒲老大接班人,如今却愿意给个少年晚辈铺路。
这溧水县的天,要变了?
裴烬没在意众人内里的各怀心思,他看了付春山一眼,沉默地接过小布包。
后者见裴烬收了东西,才呼出一口气,面上露出一个宽厚稳重的笑:“小裴兄弟,有些事情,我还想问问你的意见。
眼下天色不早,回城路却远,如果现在让大家各回各家,确实难免有遗漏。可要是直接带着她们去衙门,这又是孕妇又是未嫁女郎的,到底不太方便。
要不……我们兵分三队,各跟着一家回去,嘱托兄弟们全程盯着人员进出和物品交替,桩桩件件都详细记录下来,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这法子虽说折中,但到底顾全了两方的需求,不愧是在衙门磨练了快十年的老人。
这不,柳老爷等人听闻此言,眼睛一亮,目光殷切地转向裴烬。
几十个人大睁着眼,似是试图用自己眼中的灼灼热光来软化面对的冰冷面庞。
“……”
裴烬没说话,但身子一转,便让开了前路,算是默认。
付春山当即把嘴一咧,利索地分配起人手。
“梁猴儿,你带一队护送柳老爷和柳小姐。阿耀,你们几个送吴娘子,剩下的随我去沈宅。小裴兄弟,你……”
有求于人,老实人付春山尚且不好意思安排人家,于是在这里卡了壳儿,挠挠头笑着等裴烬自己的主意。
少年剑客双手环剑,干脆说道:“我自己走。”
“行,我们这边完事儿了就回衙门一起商量。”付春山丝毫不介意裴烬的特立独行,见人家自有安排,便只提醒了衙门往日集合的安排。
于是,便如来时那般匆忙,一大帮人又乌泱泱地快步往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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