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瞪得浑圆的眼睛如猫科动物眯起眼缝,渐渐地,眼皮彻底阖上。她努力压制住自己的不安与窘迫,试着去享受这个吻。
嗅觉上是橘子味的清香。
听觉上是吮唇细微的咂咂声。
触觉上是唇边湿答答的口水。
口水淡如白开水。
视觉——
她没有勇气睁开眼睛接吻。
浮在半空的身体开始变得模糊,他们化为一个个光点从边界点剥离上浮,像是水从液态蒸发为气态,光点如旋风般扭转成两股线,他们在经历揉碎、交融与再生,身形再次出现时便是经历了女娲娘娘抟土造人的神迹。
陆羽感觉到对方的离开,沾满口水的唇柔软得能感触微风袭过的微凉。她睁开眼睛,视线正好瞥到眼前几厘米处一只小巧微圆的鼻头,她一直对自己的鼻头不太满意,如果尖一些就不会显得过分幼稚了——等等,她为什么看得到自己的鼻子?
陆羽的双脚落地,震惊地盯着眼前的“自己”。
她可以俯视他了。
从上往下俯视的视角,“自己”的眼睛显得更大,下巴也变得更尖,小谢正以她才不会展现出来的又柔又淡的目光颇有些楚楚可怜地仰望她。
小谢说:“全息投影和虚拟与现实交互技术,暂时的。别人会把我当成你,把你当成我。身体信息采集我替你去。保护好自己。”说完,他转头朝实验室走去。
陆羽第一次以第三人称角度——他听自己的嗓音,和印象里的很不一样,大概就像是把自己声音录进录音机里再播放出来的那种感觉,听得很是陌生。
除了自己陌生的嗓音,她隐隐觉得还有什么不太一样,但她一时说不出来倒底有哪里不对劲。
陆羽猫下腰,猥琐地从后面抓住他的T恤下摆,衣服拱起一个三角形,开口:“那个——心电图可能要撩衣服,你闭上眼睛,不准看。”
“嗯。”
陆羽的拳头捏了捏衣角,犹豫几秒钟后放下,还想强调几句,突然看到走廊尽头一个红色的影子一晃。
被人看见了?
小谢走进实验室。
陆羽向那个红影的方向追去,刚过转角,就发现红毛马里奥靠在墙壁上,双手交叠枕在脖子后面,仿佛就在等着她来。他的裤子口袋里,陆羽鸭舌帽的帽檐露出一个黑色的边。
红毛锐利的目光朝陆羽斜来,一副抓到你了的得意样子,“你们两个玩得很大胆哦。如果我去举报。你猜,他们会不会给我加工资?”
“你再说一次。”
“喂喂!你是耳背吗?我说——我!要!举!报!你!”
陆羽皱起了眉,但她不是因为红毛的威胁而不悦,是因为她根本听不见红毛的声音。她只能看到红毛的嘴巴张张合合,愣是一个音节都听不到,可她知道红毛说了什么,他说的话会像游戏里NPC说话时冒出一个透明的对话框,汉字一个个冒出来,拼成完整的句子。
见陆羽一副呆愣在原地的样子,红毛站直身子,BLABLA说了一大堆话。汉字像从远处扑面而来的一大群黑压压的马蜂。
没有环境音!
这就是她刚才没能找出来觉得怪异的地方。
陆羽闭上眼睛,这栋办公楼里满满扑扑塞满了少说有几百人,但一切声音在她的世界里都不存在——不对,应该说,除了“自己”的声音,小谢的世界是万籁无声的,就好像玩游戏关闭了音效和背景音乐,所以,如果小谢不看着别人,就听不见对方的话。她好像是他世界里的唯一良药。
是在虚实交互过程中,两个人□□上的感触也错位了吗?
还有什么东西会交融?
她感觉到内心那份异于常人的压抑和孤独,这种感觉并不属于她。
感觉也会交互吗?
还有呐?
陆羽睁开眼睛,她想立刻见到小谢,但首先,她得先摆脱这个难缠的红毛,“如果你真想举报我们,你早就去找Cici报告了。说吧,你要什么?”
红毛露出笑容,“我要和你组固定队伍。大佬,我要当你的腿部挂件。”
“可以。”陆羽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告诉红毛。
红毛面对陆羽的干脆很是半信半疑,“这手机号码不会是你瞎编的吧?”
陆羽不想再和红毛多说一句话,转身,跑向实验室。她站在实验室的门口,正巧看到小护士把棉签头在小谢舌苔上刮了刮,塞进一根细长的试管密封。小护士让小谢抬起手臂。小谢的目光与陆羽相交,很平静地抬起左手。小护士用土黄色的橡胶管扎紧小谢的手臂,用手掌拍了拍皮肤下的血管,让血迅速充盈起来。
陆羽突然觉得左手臂内侧也麻麻胀胀地疼起来。
原来痛感也会交互。
小护士把细针平斜扎入皮肤。
陆羽立刻也感觉到刺痛,手摸上自己的手臂,小谢的皮肤有些凉。
小护士将采集软管戳入小试管,深红色血液因为压力差而不断注入试管内,一个个小试管被插入透明的孔状盒子封存。
小护士让陆羽平躺在治疗床上,她撩开小谢的T恤,在他身上涂抹用来帮助仪器电笔导电的油脂。
油脂有些凉,陆羽哆嗦了一下,随后又感觉到金属贴在肉上的凉意。
站在一旁的白大褂走过来和陆羽闲聊:“X,你就是为了这个女的被处分?你女朋友吧?挺漂亮的。”
陆羽怕被白大褂看出来异样,紧紧盯着他,应付着和他对话。这样一来,她就没方法去观察小谢,只能感觉到小护士柔软的手在她身上游走,有些汗毛立起来的不适和痒感。
陆羽忍不住对着白大褂问:“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为什么?”
白大褂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不解地说:“当然。我听力很好。我不明白你的问题。”
陆羽转过头来,她看到治疗床上正在发生一场小慌乱。小护士的手按压住小谢的肩膀,“别动。心跳怎么突然那么快?这是测定标准值,必须是正常状态下的心率。”
心电图仪器屏幕上的峰值渐渐落下来。
小谢从始至终没有回答。
小护士将电笔夹从小谢手腕、脚腕和胸下面的拔下来,从推车上抓了一叠草纸,丢在小谢胸前,“擦擦吧!”
陆羽惊呼出来:“别动,我来!”
小护士皱了皱眉。
旁边的白大褂意味深长地笑一笑,摇了摇头。
陆羽走过去,将小谢的T恤撩得更彻底些,叠起草纸,顺着肌肤纹理,仔仔细细地把油脂擦干净,放下T—恤,红脸拍了拍小谢的肩膀,“好了,起来,换回来!”
小护士核对A4纸夹上的表格,一一勾兑,然后对白大褂点了点头,把夹板交给白大褂。
白大褂在上面签字,对小谢说:“陆女士,你的入职体检已完成,请把这个交给Cici。”
陆羽和小谢走出实验室。
Cici已站在门外等候。
陆羽暗喊一声“KUSO”,看来身体一时换不回去了。
小谢把夹板交给Cici。
Cici美目一行一行阅览夹板上的表格,抬起头,对小谢说:“陆女士,欢迎你加入星火公司。董事会的管道已搭建完成。他们正等着你。”
陆羽与小谢相视一望。
小谢一声不响,抓起她的手。
女孩子抓着男孩子的手,一往直前,跟着Cici走进一个幽暗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一个占着一整面墙的巨大投屏白幕,幕前一台黑色的投影仪有些像90年代被制造出来的产物,强光从镜头□□出来,七彩的光尘在光柱里卷边飞扬。
屏幕正中有一张古朴华丽的巨大核桃木餐桌,桌边坐着十几个西方中世纪着装的人,每个人前面都放着一只水晶杯,杯里只有半杯水。他们身披精美的黑披风,戴着插着白羽毛的猫头鹰面具,手上戴着白手套。别说是面容,就连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看不出来。
一群身处古堡的怪人吗?
可惜镜头扫到周遭环境的机会被拍摄人巧妙地回避了。
或许他们不想被人看出来他们身处哪里吧。
一个身着笔挺西服的管家举着玻璃水壶,挺拔的身姿穿插在这些人身后,为他们添满水杯。管家是唯一露脸的人,但他的脸是苍白麻木普通的,或许是因为他的微不足道才被在这场会议上以真面目示人。
坐在桌末尾的一个人说:“X,我们没有召唤你。”是个低沉的男声。
陆羽看向小谢,他盯着屏幕默不作声,仿佛是在考虑该怎么回答,然后,他撇过头,推了她一下。
陆羽这才意识到,现在她才是小谢,“猫头鹰法庭”此刻问的是他。
陆羽说:“她是个新人。我要带带她。”
男人问:“谁放你出来的?”
Cici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小谢平静说:“我。”
男人说:“陆女士,我们很乐意看到你展现才能。你想见我们,为什么?”
小谢垂眸想了想,“我想知道星火公司的来历。”
陆羽先是吃惊地睨了小谢一下,然后明白了他的用意,接话:“她从来不给无名之辈卖命!”
男人看向桌子首座。
首座点了点头。
男人说:“陆女士,我们不属于你这个世界。我们所处的时间点晚于你的时间点大约一百年。我们来自未来。在我们的世界,星火这头人工智能巨兽把自己当成‘万兽之王’,操控着世界上所有的计算机,它在世界各地犯下各种各样的罪行。我们蓝血想要终结这头巨兽的生命。但在一百年后,它实在太强大了。我们只能搭建时空管道,回到一切的开始。在你的时代,我们相信能找到结果它的方法。”
小谢目光沉沉,平静道:“是消灭,还是控制?”
男人没有回答。
陆羽干脆把话挑明:“你们一直在找人。如果你们找到那个能够控制星火的人。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消灭星火,难道要杀了那个能够控制星火的人吗?”
男人说:“X,你对陆女士透露的信息太多了。你现在回禁闭室,我们要单独和陆女士聊聊。”
Cici上前,“X,请跟我出去。”
陆羽既想留下来,又害怕身份调转的事情被对方戳破,犹豫一下,她选择离开。陆羽打开门,头低垂着,又走回去,“我希望你们解除我的禁闭。无论你们要她做什么,我想,她都会答应。”
小谢把凉凉的目光投过来。
男人说:“我们希望陆女士能够证明自己的价值。如果你是一颗真正的钻石,那我们也会对X网开一面。”
陆羽跨前一步,“她会一直赢的。”
男人说:“很好,我们拭目以待。可是,现在,X,滚出去,你又在违背我们的命令了。”
陆羽走到门外。
Cici笑着说:“X,看起来,你不必回禁闭室了,今晚你可以和陆女士一起回家了。”说完,她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陆羽在明亮的走廊来回走了一会儿,她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飒飒的脚步声,一回头,一只巨大的拳头砸在了她脸上。
陆羽直接被打晕了,晕之前,她听到陈弦的声音:“混蛋!”
陆羽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后来,她才知道,这个虚拟投影也会将彼此的记忆交互。
她身处一间蒸汽缭绕湿答答滚烫的房间。
她听到女子无力的、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呻/吟/。
白色的蒸汽围绕在周身,让她看不清眼前的景和人。
“天啊,玛丽,你生下了一个男孩。圣父啊,一个在桑拿房里出生的男孩儿!”
“男儿没用,我没钱供他读书。要是女孩儿,长大还有些用处。他怎么不哭?”
“玛丽,他是个怪胎。”
蒸汽越来越浓,两个女人的声音淡去。
陆羽听到低沉沉重的管风琴声音传来,有唱诗班的歌声,她突然身处一座巨大的教堂。教堂华丽空旷,千烛闪烁,圣坛前圣母像悲怆地低着头,头顶的琉璃砖洒下如天光一般的阳光,偏巧落在陆羽脚边不远处的一块空地,形成一个明亮的光斑。
女人牵着淡亚麻色头发的小孩子走进来,蹲下来,对他说:“站在这里,圣母会照顾你的。”女人用纸巾擤了擤鼻涕,最后看小孩子一眼,“一切会好起来的。”女人转身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小孩子就站在陆羽眼前的光斑里,像是被圈在里边的小兽,背对着他,手里抓着一截破旧的企鹅玩偶的手臂。玩偶反过来,软绵绵的小脚丫垂在地上,用一只原装的眼睛和一颗纽扣钉成的眼睛盯着陆羽。
陆羽蹲下来,看着那毛躁得翘起来的淡亚麻色头发。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转过来,淡色的眸子平视前方,如此空洞,如此平静,他仿佛透过空气在与孤寂对视,他缓缓走了过来,化作一阵飘散的沙从陆羽肉躯穿过。
叮铃铃——
小男孩穿透她的时候,她仿佛听到灵魂共振的声音。
明明是——
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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