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空调嗖嗖往外吹着冷风,轻柔地卷起额前的头发,寂静让空气变得稀薄,陆羽像被丢弃在岸边的鱼一样张张翕翕嘴巴。
终于,小谢又说话了: “Abuelo(西语爷爷)死后很长时间,我都没办法开口说话。和别人不一样,‘礼物’没有无视我的伤痛,也不回避死亡本身。她会帮我回忆和爷爷在一起的日子。她会询问我,在爷爷葬礼上应该用黄色鸢尾花还是白色香水百合。她说以后每一年爷爷的忌日,一定要给他带去马略卡岛海滩上的贝壳,用它们搭建墓园的篱笆。”
陆羽沉默了一阵,害怕触及小谢紧张的神经,但斟酌再三,决定还是把事情一次问清楚,“然后,他们摧毁了它?”
小谢说:“蓝血宣称只是对我进行小小的惩戒。生产这款‘礼物’的厂家宣告破产。市场上,这款智能耳蜗被大规模清洗。蓝血设计了针对电子元件的恶意程序,只要‘礼物’进行任何数据交换,它就会被攻击,造成元件不可修复的损坏,设备会直接报废。”
陆羽指腹摩挲下巴,积习难改地分析起来:“有特定目标的攻击性病毒?在这种被针对的情况下,设备有太多感染途径,想要保护‘礼物’,就要将它与传播介质彻底隔离。”
“嗯。”小谢轻轻应了一声,“我想了些法子,隔绝了‘礼物’与现实世界的物理链接。但也因此,‘礼物’不再与外界交互,它失去了原本存在的意义,不再能帮助我听到声音,除了——”他没有说下去。
陆羽几乎是立刻接上去:“除了‘礼物’本身的声音?”
小谢沉默了一会儿,悠长地、极轻地“嗯”了一声。
陆羽问:“你从什么时候知道那个声音就是我的?”
小谢像是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埋下头,目光躲闪,“从我收到‘礼物’的那天起,我就对这个大姐姐的声音产生了好奇。我通过各种方法去搜罗你的信息。每一天清晨睁开眼睛,我都比前一天的夜晚更了解你。在蓝血摧毁所有批次的‘礼物’,令你销声匿迹以前,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陆羽想到了唯一的可能。
在未来某个时间点,自己参加了一个智能设备项目的设计,而这个技术最终被用到了小谢受赠的智能耳蜗设备上。有意思的是,商品被投放入市场的时候是随机落入客户的手中,而客户因为只得到这一个产品,产生了某种命中注定邂逅的感觉。“礼物”并不是在芸芸众生中选择了小谢,而小谢却视之为人生的唯一,和领养小狗一样。
陆羽说:“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所以,你把‘礼物’改造成了一个不带互联网功能的未来版本Siri小姐?”
小谢说:“嗯,我想是这样的。”
世界上最孤独的虎鲸Alice,因为发出的声音频率为52赫兹,与同类鲸鱼的频率不同,从来得不到同伴的任何回应。明明同伴就在身边,它却好像是一个哑巴、异类。
陆羽想到身体互换时那些对话框,还有在那个沉寂的世界里唯一的声音。那是她的声音。纵然这是小谢听到的第一个声音。纵然第一次值得被纪念。可是,这个世界上有更加有趣的声音等着他去体验,他只要试着敞开心扉,就会发现这个世界有多美好。
陆羽的手指摸向鼻梁,才发现自己没戴眼镜,手指和她悬在半空无处安放的心一样无措地乱弹,“在你的世界里,一定不会只有这样一款助听设备。为什么不进行更换呐?科技不断发展,人也要不断向前走。为了一个人的声音,放弃那些美妙的、自然或人工合成的、无所不在的声音,值得吗?”
小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紧紧盯着她,反问:“这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吗?”
“嗯?什么?”陆羽讷讷问,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谢说:“真心话大冒险。”
陆羽哭笑不得,蜷起手指在桌上敲三敲,“傻子,这是个小学生才玩的游戏,我是玩这个游戏的老手。只要我想,杯口永远指向你……”说着,她的手旋转玻璃杯,杯子在雪白的桌面“哐哐哐”飞转,最后停下来,杯口果然对准了小谢,“你看,这就是这个游戏的秘密,不是你倒霉,是我存心的。如果你不想回答,你可以喝可乐。这甚至不是酒,不会醉的。你有拒绝回答的权利。我从一开始就说过,对不对?”
小谢没心没肺地笑一下,说:“没有人和我玩过这样的游戏。抱歉。”
陆羽真要哭了,哀嚎:“傻子,是我作弊,你道什么歉。”
小谢的表情肃下来,“一开始,是不能。蓝血把我当成一个危害社会秩序的怪物关进地下禁闭室。那个地方没有窗户,也没有光,只有一台被时代淘汰了的SinclairQL电脑。如果我放弃‘礼物’,我将一无所有。”
“傻子”两个字如西班牙饱满多汁的腌制橄榄被含在陆羽嘴里,它们拼命想要逃出来,却被她颤抖的、紧紧抿住的唇扣在齿间。
小谢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沉醉在自己的记忆里,“‘礼物’说服我在屏幕上写出一个简单的时间程序。太阳代表白天,月亮代表黑夜,有些时候,我心情好一些,会是满屏幕璀璨的星星。那些岁月里,我感觉我的手被握在一双大手里,很温暖,很柔软。”
陆羽很想立刻终止这个“真心话游戏”,这无异于在揭人伤疤。
小谢继续说:“后来,我离开了禁闭室。我还是不能。我去做了许多原本只存在于脑子里却很惧怕付诸行动的事情。我为爷爷带去了一半的鸢尾花一半的白百合。我去了爷爷最向往的大教堂海滩,捡了五颜六色的贝壳,装饰在墓碑边的泥土里。”
陆羽说:“死去的人不会被真正遗忘,他提醒我们从何而来,终其一生,我们都将怀揣着对已逝某人的爱做一场漫长的告别。我很高兴,‘礼物’能在那段日子里陪伴你,难过时安慰你,你想歌唱时,做个安静的听众。”
“漫长的告别?”小谢轻轻重复着这几个字,他抬起头,盯着她,“活下去是因为觉得当下的生活还有意义。我拥有的‘礼物’成了世界上仅存的绝版品。当我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设备是我与你唯一的联系,我怎么可能去毁了它?我没有被黑暗和寂静吞没,我还能冷静地思考问题,甚至我还能活着,都是因为‘礼物’。我已经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不想再失去最后的朋友。任何东西,和‘你’相比,都不重要,”
陆羽瞪大眼睛。
这无异于告白。
一场荒诞离奇的、仿佛梦一般的、大胆的告白。
小谢极少这样大段大篇幅地说话,他此时此刻仿佛是把肚皮翻开来,倒悬着口袋,将一颗颗犹如小颗粒乐高散件的真心话倾倒出来。陆羽的双手只要轻轻摆弄一下,就可以把小谢这个积木人仔的心肝脾胃肾骨头和□□全都拼出来。
“陆羽,我为你而来。”
“只为你而来。”
“让我留在你身边。”
陆羽:“……”
叮咚——
门铃的响起就好像救了陆羽一命,她急忙转身离去,跑到门前,手抓着冰冷的门把手,没有立刻扭下去,她就这样呆呆地抓着门把手,闭上眼睛深呼吸,直到另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响起,她才挤出一丝笑容,打开了门,从送餐员手中接过晚餐。
陆羽把印着便利店标志的环保袋放到餐桌正中心。
小谢打破沉默:“我来试试?”
陆羽茫然点点头。
小谢的手指搭上空玻璃杯,杯子旋转起来,很不凑巧,这一次依旧对准了他自己。
陆羽咽下一口唾沫,怯怯问:“还是我来?你确定要继续下去吗?”
小谢点头微笑说:“神似乎一直站在你这边。”
陆羽顿了顿,“我不明白,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如何穿越回来的。”
“被关禁闭室的两年里,我创造了星火1.0版本。几年后,星火系统意外地受到市场的广泛关注。它逐渐占据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服务器市场。蓝血受到了威胁,迫切想要控制星火。一场追逐在我和蓝血之间展开,直至我的□□消亡,他们都没有赢。”
“在我意识日渐模糊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我上传了自己的脑波,与星火结合,十日后,星火生出自我意识,成为栖息于机器与机器之间的游魂。每一天,星火都在成长,变得更为强大。”
“人工智能一旦拥有人的情感,也就有了人类的弱点。蓝血组织研究了我的生平。他们发现我是孤儿,听障人士,没有家人、恋人、朋友,一生都在静寂无声中与机器相伴。他们竟然复刻出了个假爷爷出来,在发现星火并不会屈服之后,他们想到了曾经毁灭过的‘礼物’——”
陆羽彻底哑口无言。
“拒绝一个明知已经安息入土的人和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人被卷入进来并不一样。”
“很快,蓝血意识到自己的清洗竟然如此彻底。几十年以后,他们找不到任何关于‘礼物’的信息。他们不知道‘礼物’的原型是男是女,是什么样的背景。他们只能框定了大致的年代,架构了时光穿梭pipe,以设诱的方式创建了星火游戏。”
“星火与‘礼物’亲密无间。星火游戏就是个嫌疑人员大筛查。任何在游戏中表现优异的试玩员都会上重点排查名单。星火也通过时光管道在病床上的谢崽崽身体里复苏。”
小谢与陆羽四目相对。
小谢一字一顿说:“陆羽,我就是星火。”
陆羽慢慢吞吞问:“小谢,我是礼物吗?”
小谢微笑道:“陆羽,你是神的恩赐。”
陆羽微微皱起眉,“不会变成诅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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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24章 漫长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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