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的一场大雪将前几日才冒出头的春意又压了下去,正值倒春寒的时节,成国公府各房的主仆屋里又烧起了炭火。
炭盆里煨着几块蔫蔫儿的木质柴炭,噼里啪啦几声,火星子扑灭,燃烬的炭盆里冒出一股股黑色的烟气。
叶知愠就是这么被呛醒的,她“唔”了一声,抱着透心凉的被褥翻个身,依稀觉出外头的天才蒙蒙亮。
“吱呀”一声,屋门开了。
“姑娘,奴婢在外头听见动静,您可是被冻醒了?”
叶知愠眼皮都抬不起来,她打了个哈欠,勉强挣开一条眼缝,说话的正是她的贴身丫鬟秋菊。
她抱着被褥在榻上滚了两圈,揉揉睡眼惺忪的眼,才不情不愿坐起来道:“不了,伺候我梳洗吧,并把这炭盆撤了。”
秋菊瞅自家姑娘将头埋进被褥里遮着鼻子,登时懂了。自家姑娘不是被冻醒就是被呛醒的,如何还能睡得着?
这木柴炭素来都是下人们屋里用的,她闻了这么多年早已闻惯,姑娘才烧了两日自是不适应。
去岁过冬时姑娘便是再不受宠再是个庶女,有老太太庇护着,也从公中得了些较好的菊花炭。
谁知一场雪过后,天儿蓦地转冷,炭盆又得烧起来。
大房的大太太掌着府上中馈,杂事甚地都由底下王顺家的去办,叫人给她们院里送了一小筐炭,哪知掀开后是下人们惯用的劣质炭。
秋菊不服,去找王顺家的说,没成想王顺家的架子摆得比主子爷太太还要大,人没露面,只遣了两个小丫鬟出来。
两个小蹄子趾高气昂,如同打发叫花子般往她怀里塞了一小兜子的木炭,施舍道:“王顺嫂子知晓六姑娘受委屈,只如今咱府上的光景,秋菊姑娘也不是不知。好的炭都先紧着老太太并太太爷们了,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六姑娘若不够烧,先把这些拿回去垫垫,也是王顺嫂子的一片心意。”
两个丫鬟轻蔑的语气叫秋菊噌的窜起一股火,气红了眼。
呸,好她一个一片心意。
别以为秋菊不知,这王顺家的屋里烧的就是菊花炭。
紧着各房的太太爷们少爷奶奶们就是了,怎就偏偏漏了她们姐儿?
她一个做下人的,无非是帮着大太太管家,竟就爬到主子头上了,简直世风日下!
秋菊咽不下这口气,回去还未张口,叶知愠瞥眼她怀里的兜子,捏捏她脸蛋,笑道:“谁惹我们秋菊生气了,气坏身子不值当,快洗把手坐过来暖和暖和。”
“姑娘,您是不知……”
“我知道。”叶知愠还在笑,定是那王顺家的没给秋菊好脸色。
她弯弯唇:“多大点儿事,瞧把我们秋菊气的,笑一笑多好看。索性等这场雪融了,天儿会越来越暖和,也不过难熬这两日。”
“姑娘不怕,咱们去找老太太做主,老太太素日还是对您有几分怜惜的。”秋菊是丁点都笑不出来的,偏自家姑娘不上心。
叶知愠看傻瓜似的朝秋菊看去:“笨丫头,你以为老太太当真什么都不知吗?况且我若因着这等小事去搅祖母安宁,没了一分情分不说,也会得罪那王顺家的,她到底帮着掌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在婚事没有着落之前,她不想多生事,就算求祖母,也应当求得更有价值些。
秋菊耷拉着一张脸,没了声,心里头别提多疼。可怜她们姐儿,亲生的姨娘早早没了,又不得嫡母三太太待见,三老爷又是个甩手掌柜,后宅的事一应不管。
这么多年的心酸,只有自个儿知道滋味,就连婚事,也得亲自打算着。
她将炭盆撤下去,又开了扇窗户通风。待叶知愠收拾好,秋菊也去小厨房把早膳端了过来。
两个瞧见放冷硬的白馒头就白粥,还有一小碟的腌萝卜,看着就无甚大的食欲。
主仆俩刚用了没几口,叶老太太院里的丫鬟来了。她没说甚客套话,行过礼后,便开门见山:“六姑娘,老太太请您过去一趟。”
叶知愠一愣,今日没到初一十五,按理说不是请安的日子,好端端地祖母竟叫她过去说话?
她把丫鬟拉住,好声好气问道:“敢问姐姐,祖母屋里可还有旁人?”
丫鬟有些不耐烦,匆匆留下一句话:“还有大太太一家在,六姑娘若拾掇好,还是紧着些吧,莫叫老太太等久了。”
叶知愠左思右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她一连跨过几道垂花门,路过廊檐下雕着红石榴的壁画时,停了停脚步,只见上头已然掉了一角的红油漆,已是无人修缮。
曾经声名鼎盛的成国公府,由于子孙们的不争气,再无一人能科举入仕为官,现如今除了这空头的国公府爵位,再无旁的实权。
叶知愠回过神来,不敢多耽搁。
她挑过帘子,先规规矩矩朝上首的叶老太太俯了俯身:“祖母。”
随后叶知愠转头,果真瞧见了大房一家。除去国公爷大伯父和大太太大伯母,还有两人的一子一女,并大堂哥娶的发妻大奶奶。
她一一见过礼,叶老太太满意地朝她招招手,笑道:“愠姐儿,你过来,陪祖母说说话。”
叶知愠身子一僵,心里头微微诧异,祖母今日笑得叫她眼皮子直跳。
她伏到老太太膝前,对方忙拉过她的手,蹙眉道:“愠姐儿的手怎这般冰,到底是穿的单薄了些,你身上这件披风几年没做新的了。来,待会儿走时,祖母叫人给你拿件新的。”
大太太亦是关怀着:“瞧我,竟犯了这等糊涂,倒是委屈了咱们愠姐儿。只哪里用得着老祖宗破费,待会儿愠姐儿叫身边的秋菊来大伯母屋里拿。”
叶知愠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她没有一丝被两人关怀的欣喜,脑子里只有一句话——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她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柔柔与老太太道:“孙女还年轻,冻一冻不要紧的,祖母的好东西还是您自个儿留着。”
“想来王顺家的也是这般想的,才给孙女分了些木柴炭。大伯母,您说是也不是?”
叶知愠皮笑肉不笑,冲大太太眨了眨眼。
她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谁叫今日是祖母率先提起,那她也不过顺水推舟,可算不得告状。
白白得了这机会,她凭何不抓住?也算好好给秋菊出了口恶气。
叶老太太登时冷下脸来,大太太心里骂了声小贱蹄子,惯会装柔弱可怜的,忙赔笑道:“老太太放心,这王顺家的做下糊涂事,回头媳妇儿便拿她问罪,叫她给愠姐儿赔礼去。”
若非要哄着这三房庶女应下亲事,她又怎会忍气吞声。
叶老太太满意点头,她仔仔细细端详着这个孙女的脸蛋,杏眸琼鼻,柳眉朱唇,没有哪一处是生得不精致小巧的。
再往下瞧,一身白嫩的皮肉不说,前头鼓囊囊,后头也挺翘,的确是个难得的绝色美人,怨不得能得了贵人青睐。
叶知愠却被这位祖母盯的头皮发麻,她方要开口,老太太便拍拍她的手:“愠姐儿,你去岁已及笄,婚事也是时候该提上日程了。只你嫡母是个不顶用的,至今没给你寻个好夫家,可不赶巧的是,太后娘娘的侄儿对你有意,昨儿下朝后托你大伯父说,若你情愿,便选个日子将纳妾文书定下。”
纳妾?纳妾文书?
叶知愠身形一幌,险些没跌坐在地。
太后娘娘的侄子风流成性,在顺天府谁人不知,后院除去正妻,妾室都有三四十名了。家里但凡疼姑娘的,都不乐得攀这门亲。
“祖……祖母……”叶知愠嘴唇颤了颤,她强稳住心神,叶老太太便将她的话打断。
“祖母知道,太后娘娘的侄子是风流了些,只男人家,哪个婚后不是三妻四妾的,现如今他肯叫你做贵妾,已是给了咱国公府天大的体面。能与皇家攀上亲,正是你天大的福气呢。”
“是啊愠姐儿。”大太太接话:“虽说是做妾,那聘礼可都是比着旁人家娶妻的规格来的,你一个庶女,也算不得辱没。”
叶知愠浑身发抖,气得说不出话来。
眼泪如同掉线的珍珠般哗哗流,她一点都不想哭,哭是这世上最无用之事,可哭有时也是博得同情的武器。
叶知愠哽咽道:“祖母,我好歹是咱们国公府的姑娘,若传出去给人做妾,到底有损府上的颜面,况且我都没见过太后娘娘的侄子,是以孙女不愿。”
起初她或许还是作样子的哭,直到听见老太太的话,叶知愠是真真切切地想哭了,一颗心都凉透。
“好愠姐儿,祖母知你心中有委屈,只如今咱们国公府在朝中的情形,你也不是不知,实在不是祖母狠心。待你笼住对方的心,便早日生个一儿半女站稳脚跟,适当地也可提携提携家中。国公府是你的娘家,娘家好了,你在婆家也能过得更好,愠姐儿说是不是这个理?”
叶知愠垂眸,抹去面上的泪,死死倔着不肯开口。
原以为这些年在府上做低伏小,忍气吞声,在祖母跟前尽孝,能得一门好亲事,没成想到头来她就是个跳梁小丑。
也是,跟国公府的荣华富贵相比,她一个小小庶女的一生又算得了什么?
叶知愠抽抽搭搭吸了吸鼻子,不再哭闹,免得彻底叫这位祖母生了厌。
耳畔嗡嗡嗡的,是众人在谈论她聘礼的事。除去她丧着张脸,人人都喜气洋洋,尤其是她的三姐姐叶知婳,眼角眉梢都透着股松了口气的喜意。
叶知愠握紧手心,脑海里忽有什么一闪而过。
三姐姐叶知婳三年前便能出阁,只因男方要守孝三年,这才将婚事耽搁下来,近来她听秋菊说大太太已发愁她的嫁妆好些时日了。
毕竟国公爷的嫡女出嫁,总不能叫外人看了笑话,可国公府早已入不敷出,年年都在亏空,嫁妆上哪补去?
叶知愠愤愤咬牙,上哪儿补去,原是从她的聘礼里补!
同是国公府的姑娘,可当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愠姐儿,你拿个主意。你大伯父也好早日回了人家,将事情操办起来。”叶老太太皱眉,语气加重,言语间已有威逼之意。
叶知愠生生挤出一丝笑,又成了她素日的乖巧样:“方才是孙女不懂事,我都听祖母的。”
“好愠姐儿,这才是我叶家的好孩子。”
出了老太太院里,叶知愠越走越急,胸口憋闷的生疼。
跟在后头的秋菊急红了眼,她手抖着,终是没忍住哭道:“姑娘,老太太怎……怎能……”
那太后娘娘的侄子风流便罢了,后院的小妾常被他打死的亦有!
“我们该如何是好啊姑娘,您入府过去,当真会没命的,岂还能有好日子过?”
秋菊知道,她们姑娘心心念念的,是做个堂堂正正的大妇,从不是什么妾。
“我的好婳姐儿,这回你该放心了吧,母亲早说了,会叫你风风光光出嫁的。”
是大太太的声音,接着是叶知婳的娇嗔:“娘,有了六妹妹的这笔“卖身钱”,女儿可算在婆家有底气了。”
“我的小祖宗,你悄着些声儿吧,待她出阁,也能求着太后给你哥哥在朝上谋个好职位。”
叶知婳撇撇嘴:“到底是便宜她了,能与太后攀亲带故的。”
“你个眼皮子浅的,她不过是个妾,否则哪能叫她压到我们婳姐儿头上?我们婳姐儿嫁过去,可是做正头的世子夫人,她这辈子都越不过你去。”
叶知愠捂住秋菊的嘴,一把将人拉到假山后。母女俩的腌臜与算计主仆俩听的一清二楚,猜测是一回事,如今猛不丁亲耳听到,她心中那股火气更旺了,一时间气都喘不上来。
就因她是庶女,就要甘心做旁人的垫脚石吗?
叶知愠定定心神,深呼吸一口气,问气鼓鼓的秋菊道:“这顺天府的未婚公子,还有谁能比得上太后的娘家侄子?”
“显……显郡王。”秋菊怔怔,脱口而出。
显郡王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自是比太后侄子强多了。
叶知愠心神荡漾,心中生了个荒谬念头。
显郡王不止比太后侄子强多了,身份也要比三堂姐要嫁的那位世子爷贵重。
他们既无情无义,将她卖了,也休怪她做出败坏门风之事。
她的亲事,凭何要来填这偌大国公府的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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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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