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一百章 寻药记(六)

两人对着花心里的小虫脑袋发傻,忽听得外面“噼里啪啦”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然后就是滕伯紧张地都变了腔调的声音:“公子爷!公子爷!切莫轻举妄动啊——”

这声音之凄厉高亢,非但穿透了书房的门窗,更是几要将屋里两人的耳朵都能震聋喽!

沈越一怔,随即肃了面容,冲着廿三微微一点头。

廿三大步过去,将房门打开,正见滕伯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喘气。一旁的小陈哥讶异道:“滕伯,你这般着急做甚?您那花园子又不曾着火!”

话音未落,脑袋瓜上便挨了滕伯一巴掌,“你个小乌鸦,真着火了我将你头一个丢进去!”小陈哥也不恼,只笑嘻嘻地摸摸挨巴掌的地方,继续嘴欠道:“那您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是怎么回事啊?瞧瞧,您的鞋都掉啦!”

廿三低头一看,可不——滕伯的脚上只套了一只鞋,另一只不知丢去哪里,雪白的袜子满是土灰,可见这一路上他之心急如焚。

滕伯没工夫理会小陈哥,见书房打开门,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来,一口气直冲到书案前,冲着沈越草草行了礼,急切道:“听闻公子爷捉回来一只红皮怪虫,如今那虫在哪里?”

沈越还从未见过滕伯这么失态的样子。他压下心中诧异,点点头,冲着案上的那盆墨菊一呶嘴,示意道:“花心里歇着呢!”

滕伯年纪大了,眼神却不差,定睛一看——果然,在一簇绚烂的金色花心中,盘绕着一只暗红色的小虫,只是不大有精神,像根面条软塌塌地瘫着。

滕伯揉揉眼睛,复又仔细打量了一番,俩眼珠子“噌”地亮了起来,光洁无须的下巴一抖一抖。他飞快地自怀里摸出个白晃晃的东西,仿佛女子用的脂粉瓷盒。瓷盒被轻轻地打开,顿时,一股清幽的花香飘出,沁人心脾。

随着瓷盒慢慢靠近墨菊,躲在花心中的怪虫开始有了反应。它先是支起小半截身子,装模作样似地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认定了瓷盒的方向,芝麻大的小黑脑袋一缩一探,好不滑稽。

滕伯将瓷盒放在案几上,自己却立在几步外,以一根长竹条慢慢推着瓷盒向花盆方向移动。怪虫仿佛是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逐渐向自己移来的瓷盒,可又有些胆怯的样子,张着两只大螯对着虚空晃了晃,然,怎么看,都带着几分虚张声势的气度。

瓷盒越来越近,怪虫探出花心的身子也越来越长,脑袋下的一段仿佛脖颈的地方拗成了鱼钩般的弯弧。就在那怪虫低头凝视之际,突然,眼前一黑,便跌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完蛋了!

——倘若这怪虫有灵,必会如此哀嚎!

沈越可从未想到素来行止慢悠悠的滕伯居然也有这般身手灵敏的时候。他见滕伯双手捧着个甜白瓷小盒,那小心翼翼的劲儿,仿佛捧着他祖宗般,不由一笑,问道:“这是什么来历的虫?瞧你这稀罕样儿。”

滕伯转过头来,喜笑颜开,一张老苍苍的核桃脸登时变成了盛开的大菊花。“公子爷,您可不晓得,这虫可是宝贝呢!”

他捧着他的“虫祖宗”走过来,乐滋滋地解释道:“这虫罕见得很!老奴曾在宫——呃,公明阁的藏书里提及,说这虫有识花之明。天下花草不知凡几,然,只有真正的奇花异卉,才能得此虫的青眼。此虫只以花粉为食,十年长一节,待长得十节后,便会通体鲜红,宛若珊瑚。”

“书中说这虫的两只大螯锋利无比,且含有剧毒,无药可救。”

“方才庙苗去我那里拿些草药,便提及此虫。老奴一听,吓得不轻,生怕公子爷不妨备被这虫给钳了,故而急忙忙赶来,还望公子爷莫要怪罪。”

沈越摇头道:“怎会?”又皱眉问:“既然这虫带毒,你又用它作甚?岂不危险!弄死算了。”

滕伯双眼一瞪,很紧张地回答道:“万万不能!这可是宝虫呐!”

廿三“噗嗤”一乐——听说过宝马宝画宝葫芦,还是头一回听有唤“宝虫”哒!

滕伯瞪过去一眼,道:“不怕公子爷笑话——您是晓得的,老奴这辈子没个啥爱好,就喜欢种些花花草草。然,这些花花草草,大家伙儿瞧着好的,未必是真好;瞧着不好的,也未必就真不好。有些花草,世人也说稀罕,却未必是真稀罕,未尝没有抬秧哄架子的意思。倒是这虫还公正些,被它看上的,都是世所罕见的花草。老奴种了一辈子的花草,自诩也养出了几盆好花草。然,若能得这虫的首肯,那才是真正的上品!”

“不错,确有道理!”沈越点点头,“只是这虫终究是带毒的,你如何防它?总得想个妥帖法子。”

滕伯见公子爷如此关心他的安危,心里暖洋洋的,笑呵呵道:“公子爷放心。这虫虽长得凶,却是个好脾气。只要不打扰它,令它安安心心地在花里吃喝休息,它就绝不会主动伤人,就像个泼辣的小娘子,不招惹人,也可不受气!”他夸了又夸,好似是那虫的亲爹一般。

廿三多嘴问了一句:“滕伯这般欢喜,可晓得这虫叫什么名?”

廿三问这话,不过是觉着有趣,带着开玩笑的意思。岂料,滕伯径直回答道:“花娘子!”

什么?

花娘子?

这下,就连沈越也忍不住笑了。回想当日在飞熊山上一行人被这只小小的虫给吓得头涌汗面发白,如何能料得到这虫竟有个这般娘唧唧的名。

滕伯还以为沈越嫌这名儿不好听,赶紧分辩道:“它如今还小,只唤作‘花娘子’。待身上的节长到一百节时,就会通体晶莹,仿佛琉璃晚霞,那时,它就又要唤‘花仙子’了。”

廿三一想,如今这“花娘子”才长了四五十只节,也就是活了四五百年,也算是老寿星一只。然,要等到长足一百节,还得五六百年,哎呦喂,谁能熬到那个时候?可不成老妖精了?

沈越身为医者,对这花娘子的关切之处,还是在它那两只带着剧毒的大螯上。

见滕伯喜不自胜地捧着他的虫祖宗,那个嘴巴咧得呦,光溜溜的下巴上的褶子都拉平了,便说了一句玩笑话:“依我看,倒不如将这虫的两只大螯截下来。我来研究研究,到底是什么毒?这样,也免得滕伯你万一一个不慎,着了它的道!”

话音方落,便见滕伯当即急了眼,“使不得!使不得!”

他急忙摆手,赶紧分辩:“不是什么要紧的毒,不过是吓唬吓唬人!公子爷什么没见过,哪里需要研究这个?寻常得很!寻常得很!”

他抱紧了瓷盒,一缩脖颈,再也不显摆了,三步并作两步,赶紧溜出屋去!

见此状,沈越,连带着守门的小陈哥,无不哈哈大笑!就是素来少笑的廿三,也咧嘴露出了一口白生生的牙,眉眼如月!

无意间一瞥,沈越不由有几分恍惚——不知是被那口白灿灿的牙给惊到了,还是在弯月般的眉眼下看到了什么?

是夜,廿三躺在榻上,迟迟不睡。

他想,滕伯真是可爱!见了喜欢的东西,就像小孩子般执着。

公子爷嘛,也有几分可爱,居然还会说笑话!

不过,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头?等等,让我想想——

滕伯说他在公明阁的藏书里曾见有关“花娘子”的描述。然,作为西威国第一藏书阁的公明阁,非达官显贵,抑或名士大儒不得入内阅书——竟不知,一口一个“老奴”的滕伯,是如何入得公明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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