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梦啊!
令人痛苦万分,却又不舍离开。
梦中,形形色色的人影出现在他身边,旋即又离去。
他们或是怒吼咆哮,或是静默肃立。他们哭着,或是笑着,面容上有血,也有泪,然,他却怎么都看不清这些人影的面孔。
他看到了汩汩血泪顺颊而下,也看到了断折的手脚凌空飘舞。可是,面对这诡异的一切,他却毫无惧意。
他只是觉得难过,觉得痛苦,觉得——
愤怒!
对!
是愤怒!
他不知道,为甚自己会愤怒,只觉得胸腔中藏着一团灼热的怒火。这怒火包裹着他的心,热得令他痛苦不堪,仿佛要烧裂他的心。
他想大声呼喊,他想放声长啸,然而,却只是徒劳地张大嘴巴,喉中难放一音。
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影啊,尽管面目模糊,廿三却无端地感觉到,他们充满怜惜地望着自己。
他们,究竟,是何人?
为甚,他们望向自己的眼神,会令自己这般心酸?
他仿佛受尽惊吓受尽委屈的孩子,凄凄惶惶,向着这些人影不停挥手,想要跑过去,抱住他们,哭诉满腔的凄楚和哀怨。可是,人影悄然隐去,如烟如雾,如鬼魅般消散。他徒劳地跑来跑去,怎奈,却没有一个人影会为他停留。
层层叠叠的人影中,有三个影子始终不远不近地站在一起。
中间的人影高大魁梧,似乎为铠甲覆盖的身形棱角毕现,颇显峥嵘。他左侧的人影挺拔如松杨,右侧的人影婀娜纤美。挺拔的身影头戴护盔,顶尖的红缨无风飘扬,英气凌冽。而婀娜的身影云髻高耸,步摇侧垂,柔美如云。
这三个人影挨在一起,仿佛一团温暖的光芒,吸引着自己。
他向着这团光芒走去。
然而,他向前一步,这团光芒便远离一步。
他又向前,光芒又远去。
他不甘心,开始跑起来。可光芒后退的速度更快了。
他生气了,像小孩子一样耍起赖来,又是跺脚,又是扭腰,甚至想一屁股坐在地上蹬腿。可是,那团温暖的光芒倏忽消失了!
它消失得那么突然,那么快,令他竟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待意识到之后,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急切地在重重人影中搜寻。然而,密密麻麻的人影纷纷淡去,就如同他们倏忽而来一般,又静悄悄地消失了。
他赶紧伸手,想要拽住这些人影——哪怕一个,也好。
可是,他的手穿过了那些人影,像穿过一道道烟。
烟散了。
什么,都没有留下。。。。。。
终于,他喉中发出了狼崽子一般的哭嚎,压抑,而又绝望。
大抵,这是沈越头一回充作哄小儿睡觉的老妈子,不过,倒是似模似样——可见,有些东西,是不用学就能会的,必是天赋使然。
只是,这老妈子也有打盹儿的时候。
前半夜,廿三睡得还算安稳。沈越又给他喂了半碗药汁子,切了切脉,便将他的手臂复送回被窝。
沈越拍着拍着,困意上来,不知不觉地阖上了眼皮。
然,骤然一声哭嚎惊醒了他。
这哭声,是床榻上依然昏睡中的廿三发出。不知他梦见了什么,浑身颤抖如栗,喉咙里仿佛塞了个大铁丸,将他的哭声堵得上不得下不得,如兽嚎,如鸨叫,闻之催人心肝。
到底,“杏林大国手”的名号不是白叫的——只一夜,廿三便苏醒了。
小陈哥忍不住要大拍自家公子爷的马屁,“听闻那些个发癔症的,短则七八天,长则半年数载,都不见得能好。只有我家公子爷妙手仁心,医术高超,天下第一,廿三才能这么快就醒过来。哎呦喂,说是药师菩萨现世也不为过呀!”
他一边说,还一边瞅着满眼迷惘的廿三,酸溜溜地想:“这蠢蛋竟有这般福分,能令公子爷守他一晚上。哼哼,待他病好了,我必得说道说道,让他知道什么是结草衔环以报救命之恩!”若非看着廿三是个男子,他保准儿能想到“以身相许”四个字。
一晚昏睡,廿三大汗淋漓,倒是没有发烧,也算侥幸。
沈越又细细探了一回脉息,问道:“昨儿夜里,你可是看到什么而受惊吓了?”
廿三一脸糊涂状,许久,方哑着嗓门道:“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
廿三摇头。
“梦里可见着什么了?”
廿三垂头,片刻后,方道:“人影,好多人影。”
“人影?”沈越皱眉。
“是,好多,好多的人影。看不清,像鬼一般。”
沈越一顿。
依着沈越的经验,发癔症者,不会莫名其妙地发作,必有引发的由头。或是一物,或是一人,或是一景,甚至,可能只是一个相似的声音,皆有可能引发癔症。若是能够知道是什么刺激到了病患,只需日后避过这由头,便能保得大致太平。
当然,这只是治标,并非治本。
若要治本,还得究其根源。
沈越猜测,廿三这次发癔症,只怕与其失忆有关联。然,因着并不晓得他失忆的原因,就无法确定昨儿是什么刺激到他而引发癔症。
当时,大家伙儿各自分散,远观冬社大祭,彼此之间并不会有过多的关注。而事后,他也问过小陈哥,小陈哥却是一问三不知,完全不晓得当时廿三看到听到了什么。不过,廿三当时发出 “冤啊”那声吼,委实骇人,几乎每个人都听到了。
沈越沉思,这声“冤啊”代表什么?是鸣冤?那么,是为谁鸣冤?又有何冤情?是怎样的冤情,令他失忆之后依然深藏于心底?他的失忆是否与这声“冤啊”有关?
种种疑问,萦绕在沈越心间,久久不去。
他不动声色地瞅了廿三一眼,轻声道:“你可记得昨晚喊叫了什么么?”
廿三依然摇头。
“你喊了一声——”突然,沈越视线如针,直刺廿三眼中,“‘冤啊’!”
廿三一怔,“冤啊?何意?”
他满眼的迷惘,毫无作伪的迹象。
“你再想想,”沈越的语气越来越柔和,仿佛是在诱惑他,“再想想,是不是喊过这声‘冤啊’?慢慢想,慢慢想。。。。。。”
仿佛被什么牵引着,廿三的表情从茫然渐变为沉思。他侧着头,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突然,他尖叫一声,双手抱头,面上露出痛苦不堪的神情。
“你怎么了?”沈越大惊。
只见廿三紧紧抱着脑袋,牙关咯咯作响,却一言不发,仿佛痛得不能言语。
廿三只觉得脑中轰轰作响,仿佛电闪雷鸣般,令他不能想,不能动。脑袋像是被铁圈紧紧箍牢,有如一把锁,要将这天大的秘密永远锁住。然而,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如同一颗小小的萌芽,努力挣扎着,想要拱出地面。
这萌芽挣扎地越努力,加诸于其上的雷轰电闪就越大,仿佛不将这萌芽杀死就决不罢休!
他痛得全身抽搐,不能自抑,却始终不发一声。
终于,他抗不住了,两眼一翻白,“咣当”,一头向后栽去。
沈越呆了。
将将端着药碗进屋的小陈哥傻了——他还没说什么呢,怎么这蠢蛋就又晕过去啦?莫不是怕我讹他?
他不由摸摸肿意犹在的鼻梁——纵公子爷配的药膏再好,也不是神仙灵药,一摸就能消肿。他心心念念自己这伤全拜廿三所赐,一晚上念叨着非要廿三赔他——
“我小陈哥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多的。别的补偿也就罢了,只要半年里我点着要吃什么你就给我说什么就成啦!”他已经在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地琢磨,打算列出个长得吓死人的食谱来。
结果,他还没张口呢,廿三这没出息地就吓晕啦?
哎呦喂,胆子这般小,我到底是张口呢,还是张口呢,还是张口呢?
小陈哥委实苦恼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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