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勇侯府,王后的娘家,自当是南秦国最炙手可热的府邸。然,却常年少见热闹景象。
倒不是说没巴结的人,委实是因着武勇侯夫人性子清冷,只喜读书,并不爱开宴游乐之类。京中贵妇素来讲究各个时节要开四季花宴,递到武勇侯府的请帖能摞三尺高,却少见她出府赴宴。偶尔的,关系较好的亲眷或者手帕交亲来人请,她若有兴趣,才会答应。只是,奇怪的是,她并不总带着小闺女。
亲眷问起,她笑着解释道:“小丫头皮得很,一时半会儿看不住就能惹祸。如今,正给她磨性子呢,不敢放她出来撒野。”
一旁嘴巧的妇人笑道:“小孩子家可不都这样?这个年龄最是活泼好动的时候,玩玩闹闹的,最最可喜啦!”
武勇侯夫人微微一笑,想起昨日小闺女爬树说是要摘花给娘戴,结果一朵花没摘到,反而将整棵树踩得落英缤纷,自己也跌了个鼻青脸肿,不由心里一叹。
自打长女进了宫,武勇侯夫人的身体便渐渐弱了。丈夫与儿子常年不在身边,她日夜提着一颗心,长年累月下来,心病渐渐蔓延,她又不爱走动,身子骨便一日不如一日。
待得新帝登基,长女高居凤宫,她仿佛卸了心事般,一下子便病倒在床了。只是,尽管如此,在送往边关的家书中,她却只一昧地书写太平好话,直至病重地再也提不起笔来。
国主陈昂对这位冷清的岳母并不是太亲近,却深知她与妻子母女情深,唏嘘她的不易。故而,趁着边关无事,他便想着借着述职的由头将武勇侯召回京,夫妻再见一面,好歹能少一点遗憾。
武勇侯日夜兼程,风尘仆仆地赶回京城。只是,他独自返京,却不能带着儿子。毕竟,如今儿子已是参将,正经官身,无诏不得回京。
武勇侯夫人一辈子都在等待中度日,终于,在她人生的最后几天,她等来了久违的丈夫。她望着那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像是在做梦,又仿佛大梦初醒般,心头一丝清明化作唇边的一缕笑意。
武勇侯的眼圈都是红的。只是,家国难两全,尽了忠,就只能愧对妻儿。
他想,这一辈子,他最大的幸运,便是娶了这样好的妻子。她教他读书,教他明理,为他生儿育女。她独自一人教出了那样好的儿子,教出了那样好的女儿,如今,她累了,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于是,她要撇了他离开。
他望着妻子病榻前乖巧无比的小闺女,心道:自己还不如个七岁的孩子,不会哄妻子开心,更不曾摘过一朵花给她插在发鬓间。两行浊泪,缓缓顺颊留下,唯见山一样的双肩无声地抖动。
武勇侯一片缟素。
头七甫一过完,香烛烟火的气息犹然依稀,地面上纸钱的痕迹处处可见。厚重的府门外,一马一车,即将出发。
望着跪在马下的大管事,甘飞扬沉声道:“府里就全托付给你了。”
大管事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老爷,老爷和二姑娘,多。。。。。。多保重!二姑娘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今日就可以出发。只是大车走得慢,要晚些日子才能送到边关,真是委屈二姑娘了。”
“夫人身后的事,还要靠你多上心。不要舍不得钱,多少都使得。”
“是。。。。。。是,老奴亲眼盯着,夫人灵前的香烛灯火绝不会有失,供品纸钱也必然是最好的。请老爷和二姑娘放心。”
“你办事,我自然放心。行了,别哭了,我们爷俩这就走了。你自己啊,也多保重罢!”
清脆的长鞭一声响,车辚辚,马萧萧,身后的家门渐渐远去,马上的男子疲惫而又坚定地望向远方天际。
去时日一百,来时一月程。
因着身后马车里的小丫头,甘飞扬只得耐着性子压着行程,还得操心小丫头的吃喝拉撒,深觉着这一个月漫漫无期啊!
念及此,他更加感念娘子的情义,真不晓得她是怎么教养这三个孩子的。
“二丫,该吃饭了。”他自包袱里取出干粮,又再三擦干净碗,拿热水泡了干粮,片刻后,干粮略软了些,便递给小闺女。
“我不叫二丫,我叫营儿,甘营儿。”小丫头硬撅撅地顶了回来,还颇有气势地对着那碗看着就倒胃口的糊糊重重“哼”了一声。
“爹叫你二丫就是二丫,不许顶嘴!吃!”甘飞扬有些气恼。小丫头对他很不亲近,连声“爹”都不肯唤。
“不吃!”二丫头一扭,嘴巴撅了好高,还做了个呕吐的动作,险没将甘飞扬给气笑了。
“吃!”他将碗戳在小闺女嘴巴。
“不吃!不吃!就不吃!”小闺女板着小脸,硬是挺着任碗沿在面颊上咯出一道红印子,也绝不口软。
“不吃?不吃就得饿肚子!”甘飞扬恼火了。他一堂堂大将军,还能给个七岁的小丫头制住?
“饿死好啦!饿死就可以去找娘啦!”小闺女突然爆发了,如同一颗小火雷,脸蛋气得通红,两颊鼓鼓的,眼睛瞪得溜圆,仿佛下一刻就能喷出烈火来。
甘飞扬顿时哑了。
是呀,娘子捧在手心里的小闺女,他怎么能这般凶呢?在娘子写来的家书中,小闺女是那么可人,那么活泼,会抱着娘子的腰耍赖,会藏在娘子的被窝里装小猫,会学着娘子的样子对镜梳妆,结果,画成了一张媒婆脸。
他望着小闺女的小脸,先前那圆鼓鼓好似红果一般的小脸,如今瘦得只有二指宽,乌亮的头发也开始发黄,乱糟糟地束在脑后,心下不由一软——妻子临终前,拉着营儿的手托付道:“营儿小,可脾气不小,你得哄着她,但也不能太惯着她。营儿太小,我真不放心啊。。。。。”
念及此,他吸吸鼻子,放软了腔调,好声好气道:“营儿乖!好啦好啦!你不肯吃这个,那爹给你打猎去?爹给你烤兔子吃?好不好?”
甘营儿回过头来,提防的眼神中又带着些许疑惑,许久,方道:“不吃烤兔子!我要吃烤鱼!”
甘飞扬望望不远处的河流,点头道:“好!爹给你做烤鱼!”
父女俩肩并肩地坐在石头上,各自捧着一条烤鱼,吃得喷香。
“营儿,为甚不吃烤兔子呀?烤兔子肉多,可香啦!你看,这么小的鱼,肉太少了。”
小闺女啃得正带劲,听父亲这么问,手下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也不啃鱼了,低着头,不一会,便见大颗大颗的眼泪滴滴答答落在手中的烤鱼上。
“怎么啦?”甘飞扬大惊,以为女儿被鱼刺卡住了喉咙。
话音方落,便见女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痛诉他:“你不是我爹!你不是我爹!你竟然不知道我是属兔的!你是个假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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