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淑妃尚在年幼时,就与母亲姐姐一同罚入掖庭为奴。
她原本是娇滴滴的官家小姐,一家人的掌上明珠,天真烂漫,却做梦都想不到,会成为被旁人动辄呵斥责骂的贱奴。
她年岁虽小,然,在入掖庭后的第一年——其母亲姐姐先后病死后,便迅速地成长起来。她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摇尾乞怜,学会了阴奉阳违,学会了落井下石。为了能够活下去,她觉着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舍弃。
体面、气节、自尊,还有傲骨?切!能做什么用呢?
还不如一块干饼来得有用!
在冰冷无情的掖庭里,她早早就意识到,在这个世上,只有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而一切其它,其存在的价值都只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
一切皆可成为努力挣活的垫脚石!
她如此以为,便也如此做了。
正如这一次,她以腹中胎儿为代价,狠狠予胡贵妃一击。
于胡贵妃,她犹在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手段高明,终于将这个眼中钉重重碾于脚下。岂料,她的一切布置,或被淘换地龙炭灰的宫奴发觉,或被倒夜香的贱役传递出去。而魏淑妃,借着她的布置,成就了自己的打算。
没有什么比自己更重要!
只要能够打击对手,纵亲生的孩儿也该舍得!
胡贵妃把持后宫多年,害人的手段自然不会差。
只不过,她这个人霸道惯了,所惧者不过皇甫晟一人而已。她所有的手段都只是不要为皇甫晟察觉,故而,纵有疏漏之处,她也并不会花费心思去弥补得天衣无缝。
魏淑妃自然乐见如此。
在她眼中,这漏洞百出的手段居然能屡试不爽,委实是老天瞎眼。啊不,分明就是国主瞎眼!
她甚至不需要去动什么手脚,只需几句隐晦的暗示,就能引发皇甫晟的猜疑。
动了猜疑之心的皇甫晟又不是蠢蛋,事关心肝宝贝儿和自己的儿子,他再想要获取真相,并非难事。
人证,物证,一应俱全。
所有的人都以为,大抵,胡贵妃除了撒泼打滚咬紧牙关死不承认,也就没有其它更好的法子了!
胡贵妃是个很会哭的人。
她不但哭得有技巧,且,还很美。
不同于魏淑妃那种梨花沾露以柔弱显媚的哭法不同,胡贵妃的哭,仿佛火卷芍药,有种令人惊心动魄的悸动。
自打胡贵妃成为皇甫晟枕边第一人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动用这手段了。
今日,她再度施展,竟然令皇甫晟有种恍惚之感。
胡贵妃咬着牙,一双美目已是泪眼婆娑,却竭力瞪得溜圆,仿佛在强忍着不令泪水溢出眼眶。她雪白的脖颈高高抬起,宛若骄傲的天鹅,暗自着自己绝不屈服于任何阴谋构陷。
她盛服华佩,以一身贵妃大妆打扮,迎接皇甫晟的质问。
皇甫晟是个肆意的人。
在魏淑妃出现之前,他宠爱胡贵妃多年,对其纵容无度,便是因为喜欢其这份大胆和放肆。
与自己是多么相像啊!
眼见着胡贵妃一步一步慢慢向自己走来,鸾服金绶在身后长长拖开,仿佛鸾鸟美丽的尾羽,皇甫晟闭了闭眼。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是,这残害龙嗣的罪名太大,臣妾担不起,也不想担。”胡贵妃屈膝行礼,双手在膝前交合,仿佛雪白的玉兰。
“你做了什么,自该清楚。”不知怎地,皇甫晟自己都觉得这句话说出来软绵绵。
“臣妾打理后宫,照顾生病的王后娘娘和诸位妃嫔,为国主尽心尽力,一心只想着为国主打造一个安乐和美的后宫。臣妾虽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可臣妾自以为行得正坐得端,不怕老天爷雷劈,更不怕国主责罚!”她一字一顿,情真意切,不晓得内情的人保准儿以为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皇甫晟眼中闪过一瞬迟疑。
然而,下一刻,耳边仿佛飘过魏淑妃宛若剜心的泣声,“。。。。。。总归是臣妾福薄,求国主莫要再查了,也莫要再责怪旁人。臣妾。。。。。。臣妾只想活着侍奉国主。。。。。。”
他鼻息中传出重重一哼,“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证据在此,是真是假,任谁也休想蒙蔽朕!”
一厢是新欢,一厢是旧爱,皇甫晟又不是傻子,怎会真个糊涂?
他若重惩胡贵妃,纵不念与其这些年的情分,也担心这样做会不会寒了当年拥立他的那些老臣的心?
昔日,他发动宫变一举而就,固然是借着先国主大薨宫内混乱的绝佳时机,可若无手下之人的支持,也不能凭一人之身而谋朝篡位呀!
登基后,他除了大肆分封,便是想着将几家心腹干将的闺女纳入宫中为妃。
他算盘打得挺好。只可惜,大抵当日他潜邸后院的动静闹得太大,以至于胡侧妃的名头太过吓人,几乎没几家敢接新国主的话。
真心疼爱闺女的人家,谁肯将闺女送进后宫遭罪呀?
就算有那想借着裙带再进一步的,可想想胡侧妃是怎么在王府后院一手遮天的,多少也得好生思量一番,算算自家闺女有没有那个本事与胡侧妃一争高下。
末了,也就只有两家将旁支的侄女儿送进来,算是全了皇甫晟的面子。
彼时,皇甫晟初登王位,纵不满,一时间不能对这些心腹臣子做什么。
随胡贵妃在后宫的势力逐渐稳固,而同时,朝堂上胡家父子却未能成为这一干有从龙之功的老臣的中流砥柱。于是,后宫与朝堂便形成了一种颇为奇异的互利关系——
胡贵妃代表着从龙之臣在王宫中的势力延伸,而朝堂上,从龙之臣又成为胡贵妃的有力支持。
皇甫晟默许了这种关系的存在。
如今,他若是重重惩戒胡贵妃,便意味着不再信任那些从龙老臣。
昔日,为着共同利益而并肩的人,今天,也会因着利益的冲突而产生内讧。
皇甫晟深谙此理。
他心知,尽管自己已经在这宝座上坐了十年,可屁股底下的龙椅却还不稳当。在他内心深处,始终对侄子皇甫越的死有所猜疑。
当日,他亲眼看到了皇甫越焦枯的尸身,也曾沾沾自喜地以为就此斩草除根了。然,安稳的觉尚未睡多久,就有人暗中呈上密折。
密折中,细细列出当日东宫火焚后的诸多疑点,从皇甫越的尸体骨骼有异样,到先王后娘娘突然自缢,以及那莫名失踪的玉玺和凤印,无一不暗示着——太子皇甫越或许逃出了王宫,甚至,可能还存活于世!
这十年间,每每念及此,他都如坐针毡呐!
皇甫晟派出了无数密探,非但在西魏国内查探搜索,甚至将触角探至他国。
有时候,会有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呈上来。
然而,再追根究底地查下去,却又无声无息了。
他怎么就养了这么一帮废物呢?
十年来,莫说是个人,就是头猪,也该能搜出来了罢?!
因着这诸多思量,皇甫晟权衡再三,决定还是暂时饶过胡贵妃一马。
只不过,虽不施重惩,却不能不以轻罚。
于是,皇甫晟下旨,胡贵妃降品级为二品,夺贵妃封号,改为德妃——旁人看来,未曾不有反讽之意。同时,禁足映萱宫。
至于魏淑妃,除了赏赐众多珍物以作安抚,他倒想升一升妃位,当做补偿。只是魏淑妃婉拒了。
“臣妾福薄,未能为国主诞下龙嗣,是臣妾的错。国主不责怪,臣妾就已经很惶恐了,哪能还能厚着脸皮收下恩赐?还请国主收回圣命!”
魏淑妃伏在皇甫晟怀中,仿佛一朵不堪风雨的娇花,只能在皇甫晟宽厚的怀抱里获取庇护。
皇甫晟真是心疼啊!
怎奈心肝宝贝儿态度委实坚决,他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应允了。
魏淑妃听着皇甫晟的心跳,低声道:“国主厚爱,臣妾自然明了。只是,自此以后,臣妾的日子只怕更难过了。毕竟,臣妾只能依靠国主一人,而国主却是西魏百姓之共主,日理万机,纵有心,也难以将臣妾护得周全。。。。。。”
这话说得委实哀切。
若是在有心人看来,绝对能冠上个“怨望”的罪名。
偏生,在皇甫晟耳中,却是忠厚之言。他暗忖:到底是掖庭长大的,未经长辈教导,只会说些直白实在话,连个算计都不会。哎呦喂,这么个实在人儿,朕不好生护着,谁还能护着她?
一转念,又想到心肝宝贝儿有此忧虑,还不是因为胡德妃势大?
翌日,他便又匆匆下旨。
不到三日,守卫京城四门的骁骑卫统领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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