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魏大老爷如约而至。
左邻右舍寂静一片,偶有隔街的狗叫声高高低低地传来。小院里静悄悄的,只一挂灯笼摇摇晃晃地悬在门庭下。
廿三引着魏大老爷入了院门,而小陈哥则接手又引至沈越屋前。除了呼吸声和脚步声,再不闻其它。
小院虽陋,却流露出森森端肃气象。这令魏大老爷不由升起一丝紧张。
他深吸一口气,自我安慰:纵是凤子龙孙,也不过是昨日黄花。老夫驰骋江湖数十年,什么人没见过,还怕这个?
然而,安慰归安慰,于他内心深处,隐隐的,藏着自己说不清也不愿承认的异样感受。
小陈哥倒退着将房门轻轻阖上。然后,与廿三一左一右,守立于两侧。
屋内,沈越与魏大老爷隔案相对,案几上茶香袅袅,气氛,却是肃杀的。
这一场对话,究竟如何,无人知晓。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魏大老爷在寅初离开。他整个人裹在玄绸大麾中,头脸都深深罩着,看不清表情。细心的廿三侧耳倾听——魏大老爷的呼吸不大顺畅,比来时急促了几分。
魏大老爷到底高估了自己。
原本,他一直强调,自己是为着两厢“合作”而来。然,沈越的手段,却令他不得不一再降低自己的要求,最终,自己不得不憋屈地接受了沈越的“合作”方式。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长叹一声。而长叹之后,又生出几分庆幸来——依着沈公子这见识这能耐,自己是找对人了。既如此,哪怕吃些亏,也是有限的。再怎么着,也比被鬼楼里那些恶狼连皮带骨地吞尽了强百倍!
因着这不甘,他愈发坚定了要紧紧绑在沈越这艘船上的念头——务必要助沈公子成就大业。到了那一日,沈公子,啊不,国主陛下,便是金口玉言了。那么,他于今日做出的承诺,定会一一兑现。
其实,无论是经验阅历,抑或诡计阴谋,魏大老爷远在沈越之上。毕竟,多吃了几十年的饭呐!
然,其错误在于,他的顾忌太多。而又恰逢正处于“四面皆敌”的时候,内外交困之下,他便没了坚持己见的底气,只得由着沈越步步逼近。
而于沈越,这一次夜谈,又何尝不是充满侥幸呢?无论是人力,还是财势,他哪一样都远逊于魏大老爷十万八千里。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自己的正统身份——而这身份,如同一柄双刃剑,端看剑尖指向谁。幸而,魏大老爷对他的身份很有“奇货可居”的期望,而他也需要借魏大老爷的势。
初次会谈之后,双方已然有了一个约定。这约定虽然草率,甚至,连“合作”的内容都不曾涉及,然,却已圈定了框架。
沈越承认,自己多少有些“仗势欺人”的味道。然而,这却是魏大老爷自己“求”上门来的。老天将这个大好机会送到他眼前,岂能弗受?如果与魏大老爷合作顺利,那么,自己的计划可以提前了。
如今,他所担心的是,自己能否掌控住鬼市这头巨兽,而不会为其反噬?
是的,魏大老爷是以“鬼市十楼”来与他谈合作,而非仅仅魏一楼。
这,才是真正打动沈越的地方。
若单论魏一楼,固然为 “鬼市十楼”之首,然,于沈越眼中,也不过堪为江湖中小门派的能力,助力有限。
而若将“鬼市十楼”悉数纳入,为己所用——啧啧,那可就不是简单的十个小门派的势力哟!其势力若能绞合成一处,便是一支惊天动地的力量,纵使逼日迫月,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收服魏一楼不难,可要收服鬼市十楼,这难度——魏大老爷都没能做到的事,沈越可否达成?
既已合作,便当有合作的诚意。
沈越素来明理,自然不会让魏大老爷为难。
果然,翌日,魏大老爷便收到沈越的一封手书。尽管是薄薄一张纸,草草几行字,魏大老爷却连读三遍。
送信的廿三面无表情地盯着魏大老爷,毫无顾忌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先是惊愕,再是惊喜,然后是惊吓。而捏着信纸的手指也绷得紧紧的,指节处发白。
魏大老爷一抬头,正对上廿三打量他的视线。他一怔——廿三打量他的眼神令他多少感有些被冒犯。不过,转瞬,他便释然:“宰相门前七品官”,那么,这位廿三小哥,也算得上是殿下的贴身侍卫了罢?
——甭看魏大老爷在人前气势冲天,可到底是江湖人。而绝大多数江湖人都有个不可言表的心病,那便是,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在官家人面前低人一等。这种心态,或许在平常时候看不出来,被遮掩得很好。然而,当真正面对官家人时,其内里的波澜起伏,却是连自己都无法否认。
他这么一想,方才骤然升起的不适便消散了许多,面上聚起慈和的笑容,冲着廿三招手道:“来来来,老夫这里给你备下了好吃的点心。你且吃茶吃点心,歇歇脚。”
他指着手边案几上的精致瓷碟,和声道:“魏一楼的点心厨子手艺不错,据说二十多年前与宫中御厨同门学习厨艺。你尝尝,这点心味道如何?”
廿三老大不客气地抓起一方菱糕,吭哧吭哧,三两下就吞入腹中。然后,抹抹嘴,道:“好吃!比我们那厨娘的手艺好多了!”
——那是自然!无论是张厨娘,还是费厨娘,都不是正经厨子出身,连寻常酒楼的厨子的手艺都赶不上,更不要说与这位御厨同门师兄弟相较了。当然,沈越一干人从上到下从不挑嘴,给啥吃啥,这才是两位厨娘手艺多年不见长进的最大原因!
廿三说了句大实话,魏大老爷心里委实高兴。
他嘴上还客气得很:“如今,殿下是龙困浅滩,自然一切从简。待到将来,殿下归位,只怕天底下的珍馐美味排着队地候着廿三小哥来尝,那时候,你可就看不上老夫的这点东西喽!”
啥?
啥殿下?
什么?殿。。。。。。殿下?
突然,廿三觉得舌尖剧痛,痛得眼泪险些飙出来——竟被魏大老爷一番话给吓得咬破了舌头。
他顾不得舌痛,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仿佛有谁在耳边咣咣咣地敲锣,锣声中,“殿下”两个金光灿灿的大字挟风裹雷般地只冲着自己脑门奔来。
廿三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离开魏一楼的。待他清醒过来时,一只硕大华美的食盒已经拎在自己手上。
哦,他想起来了——临离开时,魏大老爷亲手将这只食盒递给他,笑眯眯道:“这里面的点心,你只管挑喜欢的吃。下次来,老夫再令人做新口味的点心给你。”
此刻,他望着这食盒,腹中嘀咕道:这一大盒,真是给我吃的么?我才不信这老狐狸没有旁的念头。
看,这就是廿三的机灵之处。
他一眼就看穿了魏大老爷的小心思——的确,因着廿三那席话,魏大老爷便暗忖:殿下看重廿三小哥,定不会在吃喝上克扣他。可看他这样子,倒像是没吃过啥好东西似的。说不得,殿下真个“龙困浅滩”,自己也不大吃得上好东西。
既有了这猜度,他便思量着借廿三的手,送出这一大点心,也算是份小小的心意。
世上的事,便是如此。
一朝低了头,矮了势,就很难再保持原有的心态了。如魏大老爷,因着各种主动或被动的原因,对沈越弯了腰,以后,就难以再直起腰来。便是对沈越身边的人,他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放低架子,以求交好。
就如今日,他这般慈祥温和,又是招呼吃点心,又是亲手递食盒——这在他过去几十年里,是绝未发生过的事。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都不曾这般和颜悦色过。
一路上,廿三心事满腹,便很有些魂不守舍。他在小院门前来来回回走了三遍,都不进大门。
薄庙苗抻长脖颈,脑袋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来回转了好几圈,终于不耐烦,一把扯住再度打自己眼前经过的廿三,“你干嘛呢?只听说有大清早遛鸟的,可没听说有遛食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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