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子骤亡,相公又毫无音讯,只自己一人被关在这小小的庄子里寸步难行。这两日来,宋娘子就好像浸在噩梦中一般,度日如年。
她保留着仅存的一点理智,日夜守候在尸首旁,一步都不敢离开。她手边燃着一支蜡烛,但凡觉着乏意上来,便用蜡烛燎手臂一下,这样,便能恢复清醒。她生怕自己一阖眼,宝儿就被那群人抢走了。
昨夜,柯三老爷来了庄子,却对她那一声声的“相公在哪里”置若罔闻。好不容易,她磕头哭求,才算得了柯三老爷的一句话,允她为亡子守灵。
依着俗例,宝儿尚是幼童,未及成年,是不能立灵位,也不能入祖坟的。宋娘子坚持要守灵,央来了白烛纸钱火盆诸屋,草草在正房搭了个简单的灵堂。
她本是个柔弱妇人,生平没经过什么大事。如今,骤逢突变,竟也刚强起来。相公不在身边,她就自己为宝儿擦身梳发含米,又时刻守在宝儿身边,但凡有个人进来,她就充满戒备地盯着对方,仿佛一只龇牙的母兽。
她一边期盼着相公赶紧出现在眼前,一边又害怕他的出现——宝儿死了,她怎么给相公一个交代?眼下,她为儿子守灵,可守灵总有结束的一刻。那时候,她当如何?她不敢去想,宁愿永远拉住儿子的手,永远不分开。
无需一个字的言语,宋勉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虽然相隔只是咫尺,此刻,却如同天涯般遥远,使得他无法扑过去掀开那可恨的白布,不能将宝儿圆滚滚的小身子抱在怀里。一时间,恨意充斥着他的胸膛,令他面目扭曲,双眼通红。
身旁的汉子紧张地盯牢他,只待他略有异动,就赶紧打晕他驮走。不过,庆幸的是,虽则宋勉神态恶狠,却始终保持着理智。他咬紧牙关,不出一声,只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布下依稀显形的小小身体,纹丝不动。
三更已过,寒意凌人。
可令汉子更觉得瘆人的,则是身旁这个仿佛已经死了一半的人。
是的,此刻,宋勉自己也觉得与死人相差无几。
他只觉得心口空荡荡的,那里仿佛开了一个大洞,任由冰冷刺骨的寒风穿进穿出。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唯有鼻息处尚存一丝热气,暗示着这个人还不算死人。
看守换班的动静自远及近传来,在这寂寥的夜里分外清晰。
汉子一拍宋勉,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此刻你不能现身,我也没法将你儿子抢出来。兄弟,你且忍忍。待返回楼里,自有主事大人为你做主。”
这汉子并不晓得前因后果,还以为宋勉遇到了无妄之灾。而这话落进宋勉耳中,却似乎隐含了莫大的嘲讽之意。
宋勉恍惚地想:主事大人会为我做主么?事到如今,我算是什么?
宋勉不通武艺,经历了这一夜奔波,从精神到身体上,皆耗费不少。是以夜叉乍一见宋勉,当真吓一跳,还以为活见鬼了呢!
一夜下来,宋勉仿佛被活剐了一层皮肉,与几个时辰前,简直是判若两人。
夜叉虽恨他入骨,此刻,见着这生不如死的样儿,心里倒底还是生起几分恻隐之心。他拍拍宋勉的肩膀,只觉得掌下的骨头格外嗝人,说出的安慰话便多了些许真意,“宋兄弟,节哀!”
宋勉面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语气瘆人,“主事大人还能唤小人一声‘兄弟’,小人却愧不敢当。”
“小人自知罪该万死,要杀要剐也阖该由魏一楼动刀。可凭什么,我的宝儿却死了。他才五岁,甚都不懂,就这么死了。。。。。。”
“再过一个月,就是宝儿的生辰,可我的宝儿。。。。。。我的宝儿。。。。。。”突然,宋勉放声大哭,唬得夜叉一时间手无足措。
于梨花带雨的美人,夜叉哄起来得心应手。可面对一个哭得眼泪鼻涕糊成一团的大男人,夜叉委实束手无策。
若非大老爷有言在先,夜叉可想一脚就将宋勉踹出去。可现下,他只能揣着两只手,瞪着俩眼珠子,干站着单候宋勉哭个过瘾。
宋勉看着身子单薄,却不是个娘儿们唧唧的人,相反,他有股旁人想不到的狠劲。
大哭了几声后,宋勉便收了声。他抬头望着夜叉,血红的眼眸中透出森森寒意,“主事大人,小人想与您谈笔交易。”
夜叉眉头一跳——哎呦喂,好大的脸呀!还敢开口说什么“谈笔交易”!也不想想你有几条命?
宋勉仿佛没瞧见夜叉的变脸,继续道:“柯三绑架小人的妻儿,小人不得不受其钳制,将买家信息皆交给他。而对着这些买家采取何种举措,小人并未参与。柯三以小人妻儿为质,将小人视为他藏在魏一楼的眼线,这次用完小人,还有下次。”
“小人是个混蛋,害了魏一楼,阖该有报应。可这报应,却不该在宝儿身上。如今,宝儿死了,小人恳请大人给一个机会——小人可以设法掀了柯三楼,为大人洗清冤屈,同时,也为我的宝儿报仇!”
夜叉并不曾立时回复。
他深深望着宋勉,一直望到他的眼睛里,仿佛要剖开他的皮肉,剜出他的灵魂,看一看他说这些话是否真心。
宋勉就这样任他打量,任他审视。
许久,夜叉方道:“你有何法?”
宋勉惨然一笑,“小人不才,天幸还不算蠢。柯三纵不说他的谋算,小人也能猜出几分。此人既贪且毒,如同一条披着人皮的毒蛇,但凡送到嘴边的东西,必要用毒牙牢牢勾住,绝不肯松口。既如此,就让小人以毒攻毒罢!”
这一刻,宋勉眼中露出刻骨的怨毒,双眸幽幽犹如鬼火,令夜叉不由寒毛倒竖。
宋勉的狠劲委实令夜叉大开眼界。
他既不管犹困于庄子里的妻子,也不睬爱子的尸首还未入葬,而将全幅身心顷刻投入复仇大业中。
他拟了一个计划,虽算不得周密得天衣无缝,却也令夜叉叹为观止。
送走了宋勉,夜叉急匆匆地求见魏大老爷,将宋勉的计划复述了一遍。
自然,魏大老爷亦连连叹息,道:“真个看不出来,宋勉竟是这样的人才!唉,只是,在此之后,却也不能再用他了。委实可惜!”
夜叉抖抖手臂,仿佛要将惊起的寒栗悉数抖去,心道:亏得我平时没得罪他,不然,这小人狠起来,竟与恶鬼也不差几分。
正如那句老话,人不可貌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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