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干人兜兜转转,返回白石庄时,已过了桃李芳菲的季节。
小陈哥一回到老巢,就跟卸了甲壳的软虾一般,便是瘫着,都是一副欠揍的德性。
滕伯顶顶看不顺眼,觉得既是下人,就该时刻谨记着自己的身份;便是主家仁慈不责备,难道自己还没点儿眼色?
滕伯是大太监出身,早年前在宫里时,调教小太监很有一手。如今,他看着小陈哥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气不打一处,就打算捡起多年前的手段,想要好生料理一下这小子。
廿三的眼神忒好,一见滕伯阴恻恻的脸色就觉得不妙。他见滕伯眼中的小刀子“嗖嗖嗖”地直往小陈哥面上刮,赶紧一步上前就将小陈哥给扯出门,“快走快走!大雄叔正寻你呢!”
小陈哥不妨被扯了个踉跄,犹自一头雾水:“大雄叔找我啊?咦!方才他见着我时,可甚都没说。。。。。。”
廿三将他扯得远远地,躲过了滕伯的视线,这才止住脚步,重重一巴掌拍在小陈哥肩膀上,“你眼瞎啊?看不到滕伯的黑脸啊?我再不寻个借口拖你出来,这会子只怕已经被滕伯训得眼泪汪汪了。”
小陈哥在滕伯手下吃过不止一次的苦头,体验之深刻,至今想来仍不寒而栗。他不由打了个哆嗦,也不报怨廿三打疼了他肩膀,抖着声音问:“真的?”
廿三一脸郑重地点头。
“哎呦喂,我真没看见呐!”小陈哥都快带上哭腔了,“我哪儿又做得不好招惹滕伯的眼气了?先前我看他笑眯眯的,甭提多慈和了。怎地转眼就变脸了呢?”
他跟耗子般地探头东张西望了一番,想了想,低声道:“我得去皮伯那里躲一躲。滕伯若问起来,你可得替我遮掩一下。”说罢,也不等廿三再开口,“哧溜”一下便跑了。
廿三不由哑然失笑。
突然,他心里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小陈哥溜逃的背影曾经在他的记忆中出现过。不,那不是小陈哥。是。。。。。。?
一个名字在廿三的舌尖上翻滚着,就好像一团软软的水,滚来滚去,然,却怎么都无法成形。
他是谁?
他是谁?
廿三竭力想要吐出那个名字来,可惜,随着那一瞬的熟悉感逐渐消散,舌尖的名字也离他远去。
他不甘心地重重一拍,树干纹丝未动,掌心却被粗糙的树皮擦得通红。
滕伯见廿三独自返回,略略一想,便猜出了是怎么回事。他冷笑一声——小鬼头,看你躲得了初一,还能躲得了十五?
虽则小陈哥是被廿三“解救”出去的,可滕伯却并不怪怨廿三。
其实,在廿三来白石庄之前,滕伯对小陈哥也是很疼爱的——自然,严格调教也是另一种方式的疼爱。小陈哥能养成今天的性情,难道滕伯没有出力?
只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干巴黑瘦的廿三来了白石庄,短短一段时间后,小陈哥在滕伯心目中的地位就开始下降了。
直至今日,除了小陈哥的白嫩清秀的相貌是廿三无法媲及的,其它种种,滕伯都要“呸”一声——“白瞎了那副好长相!”
皮伯也劝过滕伯,“你多大年岁,与个小孩子计较什么?不看公子爷也惯着他么?先前也没见你对陈丫头说什么,怎么这会子倒嫌弃他这不乖那不顺了?”
滕伯一拍大腿,满脸悔恨的神情,“当初,光顾着陈丫头可怜了,那么丁点儿大,一张小脸瘦得二指宽,不忍心呀,便放纵了他。结果呢?你看看,如今倒纵得他不分尊卑,没上没下了!”
于是,他掰起手指头,历数小陈哥种种没有规矩的“恶行”——譬如:说话娇里娇气,不是个爷儿们。又譬如:动不动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一脸轻浮相——这可是做个好奴才的大忌呀!。
反正,种种“恶行恶相”,无一不证明,小陈哥委实缺乏培养为好奴才的根基,唉!
滕伯痛心疾首地说:“你看看,你看看!廿三才多大,比他可稳重多了。手底下利索,又不多话。做起事情来一板一眼,说的话有理有据。唉,这样的孩子,若是早年间在宫里时,我非得收了他做义子,好生教导,将来定能成为如老子一般能干的大太监!”
皮伯正喝着茶,好悬没被滕伯这充满期望还不忘吹捧一下自己的话给呛死。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皮伯不顾满面通红,气道:“你省省罢!当廿三是无家可归的小可怜儿呢?还指望廿三当‘如你一般能干’的大太监?做梦!便是大内总管,廿三就不一定看得上!”
“咦?这是甚话?”滕伯不乐意了,“大太监有什么不好?你当日在宫里值夜时,哪顿夜宵不是老子这个大太监亲自吩咐小太监给你送去的?你可有吃过一顿馊的?”
皮伯可不怕滕伯去翻老皇历,嗤笑道:“是你么?你少往自己脸上抹光了?分明是王后娘娘的吩咐,你不过传个话罢了——”
“传话怎么了?”滕伯双眉一竖,“若是老子有半点儿坏心眼,传的话就能变了味,保准让你吃得上吐下泻!”
“你敢!”皮伯冲他恶狠狠地一瞪眼,“你敢矫王后娘娘的懿旨?你有几个脑袋?”
“呸!”
“呸!”
二人齐齐冲着对方啐过去,皆自对方眼中看到了不服气,以及掩不去的惆怅。
——当年,宫中值夜的官员有夜宵吃,这里宫例。然,吃什么,怎样的份例,却是由负责殿值事务的大太监定夺。王后娘娘心细,担心大太监势利眼,看人下菜,亏待了值夜的官员,便吩咐凤仪宫大太监阿滕,要他亲掌此事。自此以后,值夜的官员,无论官阶高低,只按照年岁长幼,享用合适的夜宵。
这看起来虽是小事一桩,却能令值夜的官员,尤其是低阶的年青官员感念甚深。
而作为当事人的东宫舍人皮罗阳和大太监阿滕,虽则时隔久远,至今思来,犹不胜唏嘘。
廿三哪里晓得滕伯如此“看好”他?甚至还有心将他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
因着白日里那骤然升起的熟悉感,廿三晚上打坐时便多少有些神不守舍。自打失忆以来,公子爷开的药没少吃,却似乎效用不大。
自然,也不能说全无效用。只是,偶尔才出现的梦境,以及这神出鬼没的熟悉感,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呢?若是药性起效的作用,可也太慢了罢!就这速度,啥时候是个头啊?啥时候他才能想起自己是谁?
心里存了念头,打坐便打得三心二意,始终无法敛神入静,不得不草草收场。
是夜,他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总觉得胸有块垒,一个硬邦邦的东西膈应着自己。
他一会儿掀开被子,一会儿又盖上被子,一会儿趴着睡,一会儿又仰躺着,只折腾到过了四更,才迷迷糊糊地阖上眼。
一片巨大的山林,无边无际。
身后跟着七八个身着猎装的年轻人,面上,却有着军人特有的肃穆神情。
“前面,便是有名的黑龙山!此山,素有恶名,传说鬼神都不敢落脚。那么,你们,敢么?”
“敢!”七八人齐声大喝,整齐地好似自同一个喉咙喊出。
“好!如此,那就进山!山里有什么,我不会告诉你们。如果,你们有命出来,倒是可以告诉我,你们看到了什么?听到没有?”他大声喝道。
“听到!”回应的声音更大。
“听清楚没有?”他提高了嗓门。
“清楚!”回应的嗓门更高。
他满意地点点头,脸上却依然是十分地冷峻,“现在说得大声没用,得有命出来才成!”
“去!”他骈指一挥,直指前方山林,“十日后,我在此地恭候诸君!”
这一次,没有任何回应,唯见矫捷的身影如灵猱,如迅豹,飞快地扑进密林,瞬间失去了踪影。
这些背影中,有一个,是那么地——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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