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养望”二字,韩瞳确也放出“延请四方名医”的话来。可在北疆这旮沓,要见着个名医何其难也?故此,这话说出来,也就只是——说说而已。
为了姿态做得漂亮些,韩瞳倒也悬出赏红。毕竟,吴朔乃其麾下干将,除了几个真正的心腹幕僚,多数人都将吴朔视为韩瞳的“心腹”,且,吴朔会做人,在军中颇有口碑,再怎么心有不忿,韩瞳都得捏着鼻子将表面功夫做漂亮了。
赏红发出后,帐区外倒也来了几个郎中。可末了,无不铩羽而归。更有甚者,一边摇头一边惋惜道:“唉,太晚了!准备后事罢。。。。。”
气得小侍卫豹奴险些抽刀将这口没遮拦的郎中给剁了!
这一回,又会是怎样的郎中呢?
只怕还是个沽名钓誉之徒罢?
豹奴在营帐中守着自家公子,已经整整一日一夜都不曾合眼。纵是偶尔疲惫至极了打个盹儿,也不过才半刻钟就突然惊醒,然后惶惶然地扑到吴朔榻前,紧张地试探是否还有呼吸。
故而,当许、胡两位老郎中在其帐外连声招呼了好几句,都不见帐中有任何反应。无奈之下,他们掀起帐帘进入,当即先是被豹奴的模样吓一大跳。
青紫的眼圈,蓬乱的发髻,布满红丝的眼眶,毫无血色且皲裂的口唇,一步三打晃——哎呦喂,这哪里还是数日前那个机灵的小侍卫呢?
光线乍一泄入帐中,豹奴的眼睛被刺激地酸涩不已,几乎要流眼泪。他眯缝着双眼,好不容易才辨认出进来的是什么人。
“可是胡,胡郎中?”他迟疑着,不太敢确定。
“正是老朽。”胡郎中致礼道,“此来,老朽是想大人引荐一位郎中。”
哦?豹奴眼睛一亮,“可是为我家校尉的伤而来?”
然而,当他的视线被引至胡郎中身后的年轻人时,却是一怔——这,这位郎中,也太年轻了罢?
许郎中看出了豹奴眼中的怀疑,便主动开言道:“大人,沈先生出身杏林名门,年纪虽轻,医术却不得了。先前老朽谈及校尉大人的伤时,沈先生见多识广,颇有见地。”
豹奴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位沈先生,见他不卑不亢,神态淡然,气度如松如竹,又听许郎中这信誓旦旦作保般的言辞,心里的怀疑多少消减了几分。
时至今日,纵豹奴尚有迟疑,可也没什么多余的选择了。
这段时间,连着来了好几拨郎中,据说都是韩大将军费心费力着人从外面请来的名医,又有好些药材送来,可是,吴朔的病却毫无起色,甚至,他已经陷入了整日的昏迷之中。
豹奴心里明白,再这样拖下去,公子凶多吉少,只怕真的要应验了那乌鸦嘴郎中的屁话。然,他除了守在公子身边,却别无二法。
他不是没央求过韩大将军,大将军也应允了延医的请求。可是,这来的都是什么破郎中啊?便是他不懂医术,可医方子还是看得懂几分——瞅瞅,这一张张医方子上,写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要不就是参茸大补,要不就是虎狼之药,再就是些不痛不痒治不好人也喝不死人的方子——这厚厚一叠,竟没一张是管用的!
“如此,请沈先生看看我家校尉。”豹奴抱拳致礼,侧身偏过,让开了道。
沈越立于榻边,弯腰俯身,凑近了细细观察着吴朔。
这个原本还不到三十岁的男人,此刻却仿佛一具半死的骷髅,生命之花奄奄一息,仿佛随时可能枯萎。
他的双眼深深凹陷下去,薄薄的眼皮有气无力地搭在眼球上,愈发显得两颗眼球突兀地骇人。双颊凹陷如深坑,鼻翼处却红斑点点。嘴唇上下的肌肤青黑粗糙,几乎被蓬乱的胡须掩盖了,尖尖的下颌棱骨毕现,仿佛刀劈斧削一般。
他气息微弱,除非靠得极近,否则绝对难以觉察出那淡薄的鼻息。可是,即便是在昏迷之中,他依然眉头紧锁,仿佛有死也放不开的心事。
沈越又将视线转移至他的额头——
额上覆盖着厚厚的布巾,并没有血渍渗出,却散发着浓烈的药膏味。布巾下,隐约可见青黑的药膏,腥臭而刺鼻。
骈指轻轻搭于腕间,沈越的眉头很快拧起,看得一旁的豹奴紧张不已,只觉得小心肝儿扑通扑通乱跳个不停。
他见这位年轻的沈先生敛眉垂目地切脉,半晌不语,随即又将指尖探向病人的额头。
这一瞬,他紧张地发出尖细的呜咽声,仿佛被掐住脖颈的猫儿——只见沈先生修长干净的指尖才堪堪一触额头,相触处的皮肉便松松地塌陷下去,仿佛那皮肉下藏着一泡水,不堪丁点儿负重。
沈越也给吓一跳——他医治过那么多重症病患,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可如眼前这位的,还真是少见。
他收回手指,转而探向病人的鼻腔。接着,掰开口唇,又向口腔内探去。甚至,他低下头,将鼻尖对着病人的口腔,去细嗅口中的异味。
接过小陈哥递过来的湿帕,沈越细细擦拭着手指。沉吟片刻后,他问道:“请大人将当日校尉大人受伤的经过细细讲述一遭。”
豹奴一怔。
那么多郎中来给公子医治,这位却是头一个要详询受伤经过的。
他犹豫了一下——毕竟,这事儿委实不大光彩。
沈越见状,不悦道:“对着郎中,大人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么?若不知受伤经过,在下如何判断?如何诊治?”
豹奴咬咬牙,心道:也罢!倒叫大家伙儿听听,那位韩大将军是如何做人的!
吴朔受伤的过程,只怕沈越比豹奴还要清楚。当时,他与廿三就潜伏在中军帐外。
但是,他需要更详细的内容。
譬如:是什么砸伤了吴朔?当时是如何处理的?吴朔的反应如何?等等等等,于诸多细节,他不厌其烦地再三追问,甚至对于砚台是干的还是带墨的,就问得甚为仔细。
直至大半个时辰后,豹奴答得口干舌燥,这方停了下来。
沈越转而望向早已在一旁听傻了的两位老郎中,肃色道:“如此看来,校尉大人的病因着不仅仅是外伤,更要紧的是,是内伤。”
内伤?
两位老郎中彼此一对视,皆自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疑惑。胡郎中随即问道:“如何是内伤呢?难道是砸坏了脑子里面?”
这句话只是猜疑,可听着豹奴耳中,却是“嗡”的一声。
他当即慌了,结结巴巴急问道:“脑子。。。。。。脑子里面?怎么会?怎么会?那,那,那还能活么?”
沈越责怪地瞄了乱说话的胡郎中一眼,开口道:“并非砸坏了脑子里面。在下所说的内伤,是砚台带着的墨汁,浸染了伤处。因为当时清洗不彻底,墨汁渗入腠理,随血液流转,使得皮肉之下感染受邪,进而生发毒性。”
见豹奴一脸茫然,还是没听懂的样子,他又耐着性子解释:“说来,被砚台砸中导致的外伤,并不严重。而军中的创伤药疗效不错,所以外部伤口很快就结痂了。可也正因为如此,不能及时发现内患。”
“墨汁看似寻常无毒,但其实包括了多种成分。在下猜度,砚台中的墨可能是油烟墨。油烟墨以桐油、生漆、猪油为原料,又掺以骨胶、麝香等物,成分复杂。虽墨汁触之无恙,可进入血液后,会污染净血。而污血凝块,滞留于皮下,就会生毒。这毒便是导致校尉大人头痛不止的原因。”
“是是是,正是油烟墨。韩大将军素喜油烟黑亮,不喜松烟墨色清淡。”豹奴连连点头,不住称是,脸上也泛出了几分喜色。
尽管于沈先生的话还不是彻底明了,可到底还是听明白了五六分。尤其是对于油烟墨的猜测,极其准确,更是令豹奴感到希望就在眼前。
点击弹出菜单